作者:朱淑娟
以一個10多年記者的直覺,我知道有一天一定會好好寫一下莊秉潔這個人,只是沒想到會是在台塑因不滿他的報告提告求償4000萬的時候。說實在此時寫他還太早,因為我跟莊老師並不熟,無法像祝平一老師(中央研究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昨天(2012.4.29)在記者會上侃侃而談的私己話:「我認識他是在美國,他平常只喜歡窩在研究室、假日只想陪陪家人,不想跟律師討論這個那個…。」
而我唯一知道他的私事是2010年7月6日環保署舉行國光石化「健康風險第二次專家會議」時他以列席學者提出報告。會後我跟公視記者林靜梅、胡慕情請莊老師到會議室外採訪,話說到一半他的手機突然一陣音樂聲,我說:「老師您先接沒關係」,他笑笑匆匆按停音樂聲,然後說:「這是我接女兒的時間….」。
而在這個他應該去接女兒下課的午後,他卻人在台北,把他自力自費研究的報告提出來,而且指名點姓說台塑、六輕的汙染怎樣怎樣,還把危害直接量化成死亡人數、以及生命的短少。記得當時我心中還在想:「哇,這個老師如果不是太大膽、就是單純到不知江湖險惡」,心裏還真為他捏把冷汗。
而莊秉潔說這話的時候,對面坐的就是國光石化董事長陳寶郎,接下來他又追問陳寶郎,中興大學應用經濟系教授陳吉仲曾算過國光石化營運後的社會損失是1000億,「你是否願意一年拿出1000億付健康捐或能源稅?」急得陳寶郎回答:「我一年那有賺1000億啊。」學者直接對上企業老闆,多爽快的應答。
會這樣說是因為看多了台灣學者的報告,多數人做的報告都把研究工廠用A、B、C替代,結論通常是「這個風險是十的負幾負幾….」,然後一本2、3百頁的報告看完後,你應該還是看不懂是那家工廠排放了什麼、影響了什麼。
看到這種報告直覺會想:「做這種報告是在幹嘛?」不想讓人知道是誰造成什麼汙染、不直接把汙染轉譯成人人看懂的危害、不直接提出如何減少危害的建議、不公開這份報告,那民眾如何知道自己的處境、官方如何提出改善、汙染企業又該如何負起責任?說到底我們記者想問的是:「報告究竟為何而做?」
而環評會也正是可以觀察台灣學者的好機會。前環評委員郭鴻裕卸任後,有一次我到南投他工作的地方去看他,聊著聊著他說:「你看過很多事,你應該要寫下來」,他其實想要我寫的是:究竟什麼原因讓我們的學者變成如今的樣貌?
什麼樣貌?大體而言台灣學者可以分幾類,有的(很多)跟官方或業者瓜田李下,配合著做參數、下結論、喬事情、ㄠ理由讓環評過關。有的還算有一點良知的,但他不想得罪人或給自己找麻煩,所以能不講話就不講話,或是把自己該講的講了後離席,表示他沒有參與這事。有的手段更高明,一邊跟官方交好,一邊還跟環保團體結盟,必要時連署一下、寫些節能減碳的文章,兩邊討好。
剩下很少很少很少的就像莊秉潔這種,沒人委託他,還花錢花時間自己研究,然後到環評會上跟國光石化董事長、環保署長辯得面紅耳赤,完全沒算計到自己的風險,未來可能接不到案子、環保署可能故意找學者公審他、寫新聞稿罵他不是風險專家、用自創的模式做研究…,然後他應該也沒想到有一天會因為自己本於良知、專業、誠實的報告,會被財團提告求償天文數字吧。
常常有人看了我的報導後質疑:「怎麼你訪問的都是這些老師?」而我想反問的是:「為什麼台灣就這麼幾個老師願意站出來?」
然後接下來看到莊秉潔的機會愈來愈多。2010年7月六輕大火,29日立法院的公聽會莊秉潔提到火災隔上上午就發現文蛤死亡事件,剛好就是煙硫吹回來的時間,跟文蛤死亡時間是一致的。火災後第二天西南風很強,下雨後很多汙染物飄到水體裏,後來發現鴨子喝到某些水就病死了,這個時間點也是一致…。他還建議六輕大火情況很複雜,應成立一個獨立調查委員會。
通常遇到一個公害事件,官方的說法是「檢測值都在安全值以下,無直接證據顯示鴨子死亡跟六輕大火有關」,而環保署發出的新聞稿果然是「初步無毒災情形,甲基苯乙烯、甲苯都低於勞工作業環境空氣中有害物質容許濃度標準」。
鴨子、文蛤都死了,大火也是真切在那裏燒著,有多少學者願意在「沒有直接證據顯示之下」就願意提出那個「可能性」提醒大家防範?美牛、電磁波、空氣汙染風險是什麼?等到有「明確證據」才要處理,那幹嘛還要有「風險」這個學門?
而莊秉潔、陳吉仲能讓記者印象格外深刻,因為他們是「不同社會運動類型的學者」,過去我們看到許多參與運動的學者,有時難免非常暴衝,一暴衝就無法好好傳達想說的話。而莊、陳兩位不一樣,總是提出專業論述,因為他們試著要做的不是只罵罵人而已,而是真的想說服站在對立面的那一方。
說句玩笑話,國光石化環評有時一開就七、八個小時,累的時候記者們就會聊聊天,但只要莊秉潔、陳吉仲要發言了,大家都會自動閉嘴。一位想讓人好好聽他說些什麼的學者,我想在社會運動的起點已經成功了一半。
而他們也示範了「溫柔的力量有時更有力量」,2010年9月30日經濟部工業局在台中舉行「石化政策公聽會」,說是公聽會但只安排工業局人員簡報,現場被抗議是政策宣導大會,莊秉潔即使要抗議也先舉手:「主席我可以發言嗎?」他要求代表環保團體也能做15分鐘簡報,現場工業局人員圍勦他,甚至還說出:「你有立場我們知道啦」,但他就是一直舉手,最後終於爭取到那15分鐘。
2010年12月15日工業局在彰化大城舉辦國光石化聽證會,紛擾的會場、兩方人馬畫線分區而坐,濃濃的對戰氣氛,莊秉潔上台發言完後走下台,沒想到卻是走到另外一邊,果然立刻有人上前拉址。而他卻是一直走一直走,把事先準備好的資料一一發送給坐著的人,還不忘向對方點頭、微笑….。
那年我跟公視團隊一起合作「石化周」節目,節目播出後準備把拷好的片子寄給莊秉潔、陳吉仲,才發現原來中興大學在「台中市的國光路」,當下覺得有些意外。原來同樣叫「國光」,有人可以成為學術之光、國家之光。
而過去中興大學給外界的印象是一所像中世紀大門深鎖的老派學院(這樣比喻好像不太洽當),遙想全球民主歷程,那一次的改革,站在第一線的不是學院的老師跟學生們?而如今這個在台灣就快要被遺忘的典範,可以說是透過莊秉潔、陳吉仲等老師的出現,中興大學也得以因緣際會在歷史的紛擾中被重新看見。
這次莊秉潔被告,學界、公民團體會有這麼多人站出來捍衛他,表示這個社會終究還是知道什麼是珍貴的價值、且願意站出來守護。而且知道他們所守護的不只是莊秉潔一個人而已,而是那背後所代表的彌足珍貴的學術良知。
本文轉載自環境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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