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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書寫

急診室中

2001年10月28日
作家:賈福相

星期六早晨,天氣陰沉沉的,沒有風,雪像細沙一樣,一粒粒地落下來,發出沙沙的聲音,這種雪是不會下久的,天上那一陣寒風過後,可能會下雨,十月中旬本是不應該下雪的。



吃完早餐,正要煮咖啡,突然頭暈,有種要摔倒的感覺,急忙把妻子叫醒,告訴她我可能又犯了低血糖症。回到臥室躺下,開始嘔吐,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所有的節奏也開始變慢,想得慢、動得慢,我知道妻子在和我講話,卻彷彿離得很遠,我回答得非常吃力,好像在聽別人講話,就在那一刻,我想到了死。



今年春天,三哥和二哥先後與世長辭,我竟未能與他們見最後一面,幾個月來死的陰影就常常在心中遊晃,那一團黑影,悠悠而來,悠悠而去。來時,會把所有的光亮遮住。 



躺在床上,嘔吐之餘,那團黑影又漸漸降落,不是恐懼,不是懊喪,只是什麼也不想,「想」變成了一件勞累辛苦的事。



聽到了救護車的警笛,知道有人替我戴上氧氣罩,接過了點滴,也知道進入了大學附屬醫院的急診室。清醒過來時,妻子和醫生站在我床前,妻子的臉上還有淚痕,我對她說真是抱歉讓她嚇了一跳。



一連串的醫生和護士來看我,測心電圖、量血壓血糖、抽血、再測心電圖,躺在那一間用白布遮起的小小方城裏,有些累,又睡不著,就這樣待了四、五個小時。



白布遮起的方城,是間空洞的牢房,建在陰陽之間,建在生與死的邊緣,空調器的冷風把白布吹得微微顛抖,是不是隱形的精靈們走進,又走出?



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婦人因心臟病入了急診室,她是我的左鄰。她的獨白、囑咐女兒對她後事的安排、與護士和醫生們的談話,我都聽得清清楚楚。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禱告,怕得要命,似乎是死定了,而她還有那麼多事沒有做,她要神再給她兩年的時間,讓她完成一些大事,包括抱一抱即將出生的重孫。



人們在怕的時候就會自欺欺人,世界上有永遠做不完的事和心願,但有生之年卻那麼短。而護士們的好言相慰也是空虛的,有善良的心,卻不誠懇,因為誰都不知道她能活多久。也許只有今天,也許有不少年,這真是一場大賭博。



每個生命都有死亡,每一天都有黃昏,七十多歲已是生之黃昏了。黃昏有時很美,美得有些淒涼,餘暉後的黑影已近。



我的右鄰是一個在車禍中流產的女人,她只待了兩小時就被送去了婦產科,在急診室只包紮了傷口和處理早產的嬰兒。她嚎啕痛哭,是傷痛,是失去嬰兒的哀怨。看不到她,我卻想到了,血、淚、汗,一定濕透了全身,怨也好,恨也好,憤怒也好,將來出院後打官司獲得一百萬元賠償費也好,怎麼能與她現在的悲痛相比?沒幾天,她也許會痊癒而出院.她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今天的痛苦會留下一個傷疤。人生總是傷痕累累。



她還年輕,會再生孩子、未來就是生命,生命就是未知,未知就是夢,有夢總是可愛的。



有一段時間我幾乎墜入睡鄉,卻被一陣喧嚷吵醒。那是一個醉了酒的男人,被警察送來急診,醫生將他處理完畢,因沒有床位,就把他安排在急診室中央的一個臨時候診舖位,於是他就用粗魯混濁的語言大叫大罵,抱怨種族歧視、抱怨政府不照顧他、抱怨他的妻子跟別人跑掉了,痛哭流涕之後又大笑起來,好心的護上們一會兒問他要不要喝果汁,一會兒又安慰他,但仍不能平緩他的叫罵。這個人的心裏在想些什麼?



醫生讓我回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雪停了,雲也散了,十月的陽光、那麼柔、那麼輕,那麼無力。小雪初霽,空氣很清潔,絲絲地吸入胸中,每一個肺泡都充滿著力量。



站在廚房裏,捧著一杯熱咖啡,隔窗看灑在藍衫上的夕陽,幾隻黑額鳥倒懸在樹枝上,跳來跳去,不停地啄,不停地碎,是覓食還是遊戲?啄碎之間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