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下山—科技發展與人文素養(上) | 環境資訊中心
賈福相

上山、下山—科技發展與人文素養(上)

2005年12月25日
作者:賈福相

宴席上一位朋友要我寫篇人文和科技的文章,我立刻答應了,30多年在大學教書,從事行政也15年,常談的話題就是科技訓練和人文素養,當然有話要說,席散酒醒,仔細一想,卻有些茫然了,科技容易定義,人文就有些抽象,也太複雜,行諸文字,不說教,不入俗套,恐怕很難。

一、兩種文化

1961年,司諾(C.P. Snow)發表「兩種文化」(The Two Cultures)一書,轟動一時,引起很多人的讚賞,包括美國總統甘迺迪和英國大哲學家羅素。司諾的論文是「科學和人文」(Science and humanity),兩股文化主流,距離越來越遠,原因是科學家不善交通,不會表達,對人文界有偏見,他們認為人文只是空口白話,不事生產,而人文界對科學家也有偏見,他們認為科學家都是怪人,都是不解風情的呆子,鎮日躲在實驗室,一片混亂,脫離了人間煙火,這種交通斷絕的結果,會導致社會退步,文化滅亡。他認為科學和技術一定會帶給人類財富;如原子能、機器人、電腦等等,但這些科技的力量,如果沒有適當的人文駕馭,可能會走入歧途,為害人類。大而言之,經濟先進的國家,靠科技之力,會越來越富;經濟落後的國家,無科技之助,會越來越窮,窮富之間的隔膜、嫉妒,就會造成不安、造成戰爭、會把人類文明帶入黑暗;補救之道是「教育改革」,他主張小學和中學學生要多讀點數理,高中和大學學生要多讀點哲學、藝術和文學。

司諾的論文到今天仍很新鮮,90年代的全球市場(Global market)發展,更加速了「貧富」的極端化,兩者背道而馳,富的更富,窮的更窮,今天世界1/3的人口(20億),生活費每天不到2塊美金,沒有乾淨的水喝,世界上70%的財富,集中在5%的人手中,多數富人活在富國中,多數窮人活在窮國中,但富國卻變得更小氣,10年前他們的外援是600億美金,而去年只有115億。

半年前亞伯特大學「公園地思想庫」舉辦了一次為期3天的研討會,討論世界經濟問題,一位知名學者,做了場別開生面的講演,她說貧富兩極化的結果,是各自製造了自己的語言,自己的思想,各講各話,都不要聽,聽也聽不懂;她做了個小小實驗,她說:「現在我要開始走下講台,走出教室,但我會不停的講下去…」於是,她慢慢走出去,2分鐘後,又慢慢走回來,她說:「我沒有停止講話,聲音也沒有變,但有兩分鐘,你們沒有聽到我講的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你們做了些什麼?因為我們距離太遠了。」

司諾,英國人,1905年,出生在一個貧困的大家庭,25歲在劍橋大學物理系讀完博士,27歲出版了第一本小說「帆下橫屍」,之後,就不斷寫作,出版小說、戲劇、論文集共30餘種,成了世界一流作家,他的事業也多采多姿,擔任過名大學的名教授,國會副總理,一身兼具文學、科學、政府行政官,地地道道的文藝復興式全才。他的寫作主題,多是從世界觀出發,一直在解剖科技、人文和政府問的關係。

他的「兩種文化」出版時,我正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讀研究所,許多朋友都紛紛討論此書,司諾聲名,如日中天,我的德語教授就把他與蕭伯納和海明威相提並論,可惜我沒有時間讀他,但也領悟到,每一個學生都要修3門課:數學、音樂和外國語。

二、櫻花與計算機

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是一座建築完美的學府,校園從山頭緩緩而下,一直伸展到湖邊,山頭古木森森,夾雜其間是數不盡的花樹:如茶花、杜鵑、桃花等等,但每到春天最使人難忘的還是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粉紅櫻花;藝術學院、文學院、教育學院就藏在花樹之間;藝術學院的邊睡,透出一角磚樓,那是女生宿舍,有月亮的晚上,音樂系傳出鏘鏘琴聲,樹影疏落,有陣陣花香。山腳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大噴泉池,泉水噴高30公尺,造成迷迷濛濛的霧,霧中總有淡淡彩虹,透過彩虹向南看,可以看到終年積雪的潤尼(Mountain Rainier)山峰,像圖片中的富士山,都是火山遺跡,理學院、工學院和醫學院就散落在噴泉四周。山頭和山腳之間是宏偉的圖書館、行政樓及紅磚鋪成的大廣場,廣場上任何時間都有人,教授、學生和遊客,或站或坐或步行,用不同國的語言交談。

我不知道始作俑者,是否有意安排,人文在山頭,科技在山腳,相遇在圖書館和廣場,方便了學術交流,方便了感情成長。人文學院的學生多數是女人,她們一定要讀門數理課,科技的學生多數是男人,他們一定要讀一門英文或藝術欣賞課,有時著名人物到校講演,有商業家、政治家、詩人、科學家,都會引來山頭山腳的學生,濟濟一堂,如沐春風,人堂成了小小的文化暖室。

學生們有時候醉翁之意不在酒,山腳的人去山頭看櫻花,山頭的人到山腳學計算機,姻緣無由,走出一對對情侶。那時,理學院的研究生,一定要修兩門外國語,而語文系都在山頭,與我同研究室約有四人,其中以查理最莫名其妙,他修了門俄語課,每次上課回來都會怔怔發呆,大談那位俄語講師的風度,特別是她的腿;有一次他硬把我們拖去聽了一小時俄語,甚麼也不懂,對「腿」也有點失望,卻給了那位講師的風度最高分。

一個小學老師,在課堂上諄諄告誡學生做人要有禮貌,一位男孩抗議說:「老師,禮貌多少錢一斤?」這句話正說中了現代人的心理,也說明了人文和科技的衝突,禮貌是人文素養,是文化外衣,誠心正意形之於外才是彬彬有禮,孔子有一次告訴子路說,受教養的人(士)要「切切偲偲,怡怡如也」,這就是彬彬的意思。達到這種程度需要經過藝術、哲學和文學的薰陶,最重要的是從一個有禮貌的社會無意中學習;一位剛去世的好萊塢電影明星說:「現代年輕人最難學的就是禮貌。」「多少錢一斤」從另一個角度詮釋了科技,科學講實事,需要實驗證明,要用衡量單位來形容,你不能說「大約一頓飯的時間」,要科學,一定要說35分鐘20秒。羅素曾說:「亞里斯多德以為女人的牙齒比男人少,如果他請妻子把嘴巴張開數一數,就絕不會犯這種錯誤了。」多少錢一斤就是數一數,錢是利,技術無非是給人方便,無非是賺錢圖利。

人文和科技都重要,是文明的兩頭千里駒,跑在一起,跑同一個方向,才能跑出燦爛的文化。

1980年我第一次回大陸,因為我是教育部的客人,有機會拜訪了很多大學,最令我吃驚的是很多大陸高等學府,完全採用了蘇聯制度,把科技和人文分開,井水不犯河水,科技學生四年聽不到名詩人講演,人文學生看不到大科學家的風範,這正是司諾「兩種文化」約寫照。如此大學,風流盡失,教育成了製造政治和經濟螺絲釘的工廠,文學、數理只是工具,人也成了工具,孔子早就說過:「質勝於文則野,文勝於質則史」,這樣的文化只有野蠻和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