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的水鄉澤國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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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憶的水鄉澤國

2001年07月26日
作者:林佳穎

7月11日,潭美颱風在高雄造成嚴重災情,誰也沒料到,就連中央氣象局也沒有料到,在日落之前造訪的,會是如此轟轟烈烈的超級豪雨。當晚六點到九點連續降雨量高達329公釐,打破高雄兩百年暴雨頻率的紀錄。十二小時的總降雨量超過五百公釐,整整下光了三個月的份。

一夜水鄉澤國,高雄彷彿又回到百年前的被喚做打狗的時代,川流埤塘沼澤溼地遍布。凹仔底、草衙埤、井仔湖、阿彌陀埤、本館埤、草潭埤、內惟埤、籬仔內埤,還有更多在被命名前就消失的埤塘溼地,乘著時光機,一夕之間,全回來了。

假如無視於驚慌失措的人們與旋轉閃爍的紅色消防警示燈,一派威尼斯的水都意象,彷彿活脫脫的搬到高雄來了。只可惜悠遊在水面上的,並不是一艘艘有著船夫唱著情歌的燕尾船,而是應該在路面上行駛的轎車、摩托車,載浮載沉著,在滿是垃圾濁水的街區飄蕩。

「昨天晚上哦,我們一發現開始淹水,才十分鐘的時間,跑回家都來不及,水就從腳踝、膝蓋這樣一直高起來...。」「我們大樓11樓有一個男的,他就摸黑游泳回來呀..。他身高一百八耶,水都淹到他的胸口了,你看水淹多大..。」「我跟我先生從娘家回來啊,結果上不了高速公路,困在台南沒辦法回來,心很急啊。一早趕回來鐵門一開,家裡全毀了...。」「我搬來這邊三年啦,淹水淹兩次啦,你說政府要怎樣給我們交代,要怎樣給我們賠償?這樣是要我們怎樣過生活,誰給我一個回答...」

高雄市三民區災情慘重的本合里,曾經有個7公頃大的本館埤,經填平開發後,已不復見。隨著愛河k支線段地下排水管工程陸續完成,取代原本臭水河道的是加蓋鋪平的明誠路。在地底沼黑水路之上的是車流不息。明誠一路上,不知何時動土興建的文中30預定地,經過里長一番造福里民的爭取,近來填平鋪上柏油,作為社區停車場。陪著小孫子在停車場旁玩溜滑梯的七十歲林阿婆說:「以早我少年時,現在這邊都是田啊,凹地啊,整片多闊耶,才四口灶在這。現在都不同款了,起厝起得...。連頭前本早一條溝仔,現在也埋在路底下,看不到了..。變很多啦...。」

由東北往西南環繞高雄中心區域而出海的愛河,打從被名為打狗川開始,歷經高雄川、高雄運河、仁愛河以及愛河等名稱的歲月,河岸工程一刻不息的加在水路兩岸。追溯至有文史紀錄的過往,愛河主流河道寬度是現在的兩倍,沿線諸多支流連結埤塘溼地。日據時期舟楫可溯河上行各埤塘直至金獅湖一帶。時至今日,這一埤塘水系遭到變臉、瘦身、截肢等工程,埤塘歸埤塘、河川歸河川,以甲計算的農地一分一釐消失了,大大小小的埤塘川流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以坪計價的住商高樓柏油馬路水泥停車場。

粗估潭美颱風輕掃過境,農漁牧業損失近四千萬,災後四日內垃圾清運量超過一萬五千公噸,動員一萬四千多人次救災善後,災區縣市政府提報政院的災區補助經費高達九億。尚且不包括七百多棟淹水大樓的機電,以及受災民眾的財物等無法估計的損失。

對於輕颱潭美引發的重大災情,眾說紛紜:有人斷言實屬百年豪雨成災;有人懷疑愛河水閘未開無法排洪入海;有人推說恰逢漲潮時分海水倒灌;有人直指下水道建設過緩不當;有人怪罪高雄市拖累高雄縣;有人無奈海小河窄。有人憤恨。有人痛心。有人,無語問蒼天。

7月11日晚間六點到九點造訪高雄的,是兩百年的暴雨頻率。機率兩百分之一。

為了十分之一的機率,為了二十分之一的機率,為了五十分之一的機率,為了兩百分之一的機率,當然,我們也可以為了一千分之一的機率,不計任何代價築起超高摩天堤防,埋設巨型排水涵管,保全流域陸岸一側屬於人所居住的領土以及身家財物,不受洪水半點逾越侵犯。目前按照五年暴雨頻率所設計的高雄市下水道工程,已完成95%的規劃,預計八月底接管普及率將達20%。據說,潭美之後,高雄市政府有意提高防洪標準,排水管路將由五年提升到二十年,愛河則由二十年提高到兩百年。在寸土寸金的高雄都會地區,這樣或許萬無一失的防洪計劃究竟要付出多少代價?還沒有人知道...。

埤塘溼地的消失及河川水道的加蓋是否是釀成此次水患的主因?當然不是。

民國90年7月11日,高雄恰巧遇上某次百年難得的大雨。

雷雨交加,水滴直落落地從天而降,不分山地丘陵平原窪地鄉村城市,一視同仁。雨滴聚成水灘匯成細流往低漥之處移動,緩緩的滲入地底退去。待水勢伴隨雨勢益發龐大,滲水不及,水漥便盈滿四處流溢,流水集聚尋覓另一低地棲身集聚,等待下一次的滿溢,往更低處行進。

水往低處流。

不變的定律。

埤塘填平與河川加蓋不過阻絕水流擾亂水路,任憑暴雨機率大小,讓輕重不一的水患依序漫淹城鄉裡的相對低地罷了。只是這次意料之外的降雨規模,加上都市不透水地表的加乘作用,使得洪峰水勢遠超過精心盤算的防洪排水計劃,一夜逼得高雄全面淪陷。隨著全球氣候變遷,氣候型態劇烈改變,颱風暴雨逐漸失去可預期的週期性規律。百年豪雨,是提前的告誡。

不知何時開始,人們容忍不了川塘因為天雨跟著發作一次的脾氣,不記得與川塘同地共處的時光:在艷陽下赤腳踩著濕泥潑水嬉戲;在樹蔭下草叢裡伴著蝦蟹水鳥垂竿釣魚;在晨風迎面拂來時澆灌洗滌;在晚霞掩映時賞荷採菱;在烏雲欲雨之際遠離水岸;在滂沱風雨來時,起身備戰。人與川塘間亦敵亦友的默契,消散無形。

愛河的水,下游來自高雄港灣,上游來自農田溝渠,鹹淡交融的河水,緩緩的在河海模糊之際晃蕩。

金獅湖的水,暴雨時滿出湖岸邊界,溢入湖邊民家。雨雲散去,失去後盾的湖水,識相地在日出後,退回湖心。

逝去的埤塘在思念的家鄉盲目流竄,滯留在似曾相識的大樓底下,四處塗抹泥黃印記,久久不肯離去。

腳踏土地仰望上天,水性終究千古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