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潮洶湧》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垃圾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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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潮洶湧》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垃圾

2016年11月13日
作者:張卉君(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

當然,在提到世界洋流系統時,一定少不了提到「黑潮」這道洋流了。

在科學家Curtis Charles Ebbesmeyer的洋流研究裡,形容黑潮是「了不起的自然現象」,他這樣描述黑潮:「太平洋的『黑潮』(從岸上眺望時,只見地平線因這道海流呈暗色而得名),就相當於大西洋的墨西哥灣流。黑潮從台灣開始洶湧北上,大量的熱帶溫暖海水,劃一道線流經日本及阿拉斯加東南沿海,再沿著美國西北海岸南下,同時,從西伯利亞吹來的強勁海風(相當於大西洋上從北極吹到北美的強風),把太平洋沿岸的船隻和其他漂浮物推進黑潮裡。」


台灣東岸有黑潮經過。攝影:廖靜惠

當我從書中讀到這一段時,覺得Curtis Charles Ebbesmeyer的敘述非常有趣。也許是因為地理意識中心不同的緣故,位於美國的科學家對於黑潮流域的敘述是從台灣為起點;然而對於身處台灣的我們而言,對黑潮的理解則是「從赤道由南往北,沿著菲律賓東岸向北流,黑潮主流再沿著臺灣東部北行,向北一路流經日本」。把台灣視為洋流經過的中間點;這樣的地理中心意識也許讓黑潮在菲律賓經台灣到日本的這一段洋流研究資料較少,人們對這一段黑潮的了解也慢了西方許多年。當然,對於洋流的好奇讓人們透過各種方式,試圖讓洋流系統現形。比方說書中提到1984年在日本銚子市,就有一群女學生透過在黑潮流域裡投下750個瓶中信,去判斷黑潮洋流的走向;最後瓶子分別在北美沿岸、夏威夷群島、菲律賓及日本鄰近地區被拾獲,驗證了近代洋流研究學者提出日本文化透過黑潮這套洋流系統,在過6000年的漂流史中對中美洲、美國加州、厄瓜多和玻利維亞所產生的影響—翻查黑潮的身世,很難想像這道溫暖、清澈、穩定的洋流,在來到台灣東岸之前與之後的際遇是何等複雜。

Curtis Charles Ebbesmeyer透過漂流物對世界洋流的研究,帶給我很重要的靈感,原來想要讓從海面上肉眼看不見的洋流系統現形,除了帶著魚雷浮標勇敢往下跳之外,還有更安全、更科學的方法:長期研究海岸漂流物。為了更深入地了解流經台灣東部海域往北通過日本的這段黑潮,我開始透過「海灘拾荒」的海洋廢棄物記錄,試圖驗證這一段海域的洋流體質,也想從長期走海灘的過程,來調查海洋廢棄物的身世與故事。

沙灘上各式各樣的廢棄物。攝影:吳宜靜

對此,我的朋友小鯨一開始非常不以為然,她撇撇嘴說:「幹嘛這麼麻煩,海邊垃圾這麼多,就是因為去海邊玩的人沒有公德心,隨手亂丟造成的,嚴加取締不就好了嗎?」我起初也這樣認為,覺得海邊的廢棄物應該是來自海濱活動遺留下來的人為痕跡,但後來的觀察證明海濱垃圾的來源並不如想像中的單純。一開始,我選擇花蓮北濱海岸作為固定淨灘的長期監測點:比起遊客如織的知名景點七星潭,北濱反而主要是花蓮在地人休閒活動的場所,人潮並沒有像七星潭那麼多;但是這裡的垃圾卻一點都不少,主要成分是吸管、飲料杯、鹹酥雞的袋子、竹籤之類的,還有很多拖鞋。

偶然有一次,我在清晨五點時經過位於北濱海岸旁的「南濱夜市」(現改名為太平洋公園),發現在遊客如織的夜晚過後,南濱夜市的廣場滿地都是垃圾,風一吹垃圾隨風飄舞,吹進旁邊一個大水溝,水溝再流進海裡—我這才突然領悟為什麼北濱海岸撿到的垃圾種類跟夜市很像,原來有很大一部分是來自南濱夜市。這個例子告訴我們,海邊的垃圾不只是來自於海邊的遊客亂丟的,還有很大的部分是從我們生活的都市裡,透過下水道的系統,在風吹雨淋之後一路流到海裡。後來我時常觀察,在熱鬧的街市上停紅綠燈時習慣性看看腳下的排水溝,發現裡面的煙蒂堆得跟小山一樣,因為很多抽菸的人習慣往水溝裡面丟,一下雨,這些菸蒂就全部隨著水溝沖到溪流,最後流到海裡。

下水道裡的菸蒂。圖片來源:台灣環境資訊協會。

要知道,成為專業的「海灘拾荒人」,需要具備一些特殊的條件:除了要忍受風吹日曬雨淋,還要對海邊的垃圾有旺盛的好奇心跟豐富的想像力。在我多年撿海廢的過程中,常常會撿到各種千奇百怪的人為廢棄物,舉凡小至牙刷、布偶娃娃,大至廢棄輪胎和電器,都曾經是我的「沙灘戰利品」;因此,去探究這些廢棄物「從何而來」就成了非常重要的「溯源」工作。我回想自己之所以對於海洋廢棄物如此著迷,應該是因為從小喜歡看偵探小說的習慣,透過漂流物的推理和收集證據的分析,往往可以追溯出這些漂流物的前世今生,然後試圖找出垃圾為什麼沒有好好被回收,而是透過大海的吐納之後又回到海岸線,那些消失在正常敘述中的環節。

印象中頗為深刻的一次,是在新北金山海岸上,撿到一塊十公斤重的漂流木「扛棒」。那是個彩霞滿天的傍晚,想當然,一個專業的海灘拾荒人最常晃蕩的地方就是各地的海灘咯!北海岸的傍晚夕陽正好,加上瑰麗的海蝕海階地形,讓我忍不住走下海邊,沿路撿拾海廢,突然之間看到海灘上躺著一塊深紅色的漂流木;雖然海邊有漂流木一點也不足為奇,但這塊木頭上面有人為的色漆,上面也老老實實地寫上了「XX咖啡園區」的字樣,還附上了手機號碼—這表示,這塊招牌是一個有寫明來源的「海廢」。這個資訊充足的海濱廢棄物引起了我的興趣,於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扮演起偵探的角色,順著招牌上的電話號碼打去詢問,結果竟然找到了招牌的失主!

從失主又驚又喜的敘述當中,我接著推敲出這塊看起來不太起眼的「扛棒」身世:在尚未被開膛剖肚刨挖之前,他原是生長在森林裡的一株扁柏。他與同伴們一同在高冷的山區裡長大,比賽誰先追上天空的高度,他們從未見過海。他窮盡力氣想要當森林裡那棵最高的樹,誰知道某個夏天,遇到了直撲而來的颱風,大風大雨之中他被攔腰折斷,之後的際遇已經不是他所能預料的了—它隨著大量沖刷的土石泥流一路流向了河川,幾經折騰之後,身上的皮都磨爛了,卻一路橫躺著墜落直到看見了和天空一樣的湛藍,鹹鹹的液體將他溫柔地托起,不知道漂了多久,終於停泊在一片溫柔的海灘上歇息;不久之後,他被主人合身扛起,帶到了切割身體的地方,在疼痛到無法再疼痛的切鋸之後,變成了一塊平坦扁薄的長方體。主人在他身上塗上了紅色液體,寫上白色的大字,吩咐他好好站在台九線的路邊,為客人指引方向;好幾年過去了,一度他以為他的餘生就是站在道路旁望著車子川流而過了,沒想到生命中再度經歷了一次狂風巨浪。這一次,他順著卑南溪再度流向太平洋,順著黑潮洋流一路往北漂流,經過約莫20個日出與日落,當他再度停泊在海岸邊時,已經漂行了400公里的距離,橫躺在台灣東北角的金山海灘,被一個有慧眼的伯樂不經意地發現了—那個伯樂就是我。

終於,他漂泊的旅程暫時告了一個段落,也因為這個難得的緣分,失主決定將這塊一生中歷盡滄桑的「漂流扛棒」託付予我,並且為他記下這一段難得的旅程。

當然,喜歡到海邊撿垃圾的人,在黑潮也不止我一個,有事沒事我要到海邊「巡邏」的時候,就會帶上幾個有興趣的夥伴,一邊撿海廢一邊分析這些廢棄物的來源故事給他們聽。當我跟小鯨提到海邊廢棄物的來源主要來自都市的排水系統時,她瞪大了雙眼:「是喔?你不說我還真的沒想過耶。除此之外呢?還有從別的地方來的垃圾嗎?」看著她從本來的不以為然到此刻的興致盎然,態度的轉變讓我突然覺得有點成就感,開始跟她分析我觀察到的垃圾來源。

事實上,除了主要來自都市的垃圾之外,第二個來源是來自「海上活動與船隻」。早先船隻的空間設計並不寬敞,沒有地方放置垃圾,所以船上的垃圾就習慣性地往海裡面丟,覺得海洋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直到1988年,聯合國訂了一個「防止船舶污染國際公約」,禁止船隻傾倒任何塑膠和廢棄物到海裡之後,情況才稍稍得以控制。但即便如此,漁船在海上作業時,還是難免會有漁具、漁網、浮球等掉入海裡的情況。就我所知,在北海岸基隆的長潭社區,長期與海洋科技博物館合作,定期在社區旁的「潮境公園」海岸做海洋廢棄物的監測,仍然常常在海邊撿到浮球、漁網等漁業的廢棄物。擔任社區志工的太太們很多都是船長夫人,每當撿到還堪用的浮球或漁具,她們就帶回家交給船長老公,然後順便教育他們一下:「以後在海上不要再亂丟了,我們撿得好辛苦。」通常船長夫人一句話,勝過其他人十句話,比政令宣導還有用。

海上垃圾群,拍攝於烏石港外海,介於烏石港與龜山島之間。攝影:陳文姿。

還有一個例子是在台南。台南市社區大學從2004年開始就監測台南的海岸,他們發現每年的四至七月,台南安平沿海會出現非常多破碎化的保麗龍,整個海岸看起來就像北海道的雪景一樣,難以清除。這些漁業用保麗龍來自於台南近海的蚵仔養殖業,漁民習慣用竹子跟保麗龍做成浮動式的蚵架放在海上,下面吊整串整串的蚵仔;當漁民在換保麗龍或是遇到颱風來時,一不小心整組蚵架都會被打壞,失散的保麗龍就全部吹到海灘上來,造成海岸布滿保麗龍碎屑的驚人景象。

「這樣不就很難清理嗎?那該怎麼辦?」小鯨繼續追問。

「所以減少垃圾來源很重要啊!」發現問題之後,就得想辦法解決問題。也因為台南社區大學有做這樣長期的監測,反映給台南市政府,逼著台南市政府跟漁會要共同想辦法解決這樣的問題,間接也促成台南市政府變成台灣第一個禁用保麗龍飲料杯的城市。

第三個主要來源,叫作「傾倒廢棄物」,來自於一些不肖的業者。這些業者跟需要處理垃圾的廠商收取了費用,應該要再付錢去掩埋廠或焚化爐處理,可是他為了省下這些錢,而找沒有人的海邊或是產業道路任意傾倒,這屬於比較惡意的情況,當垃圾又跑回到自然的環境中,很快就會再隨著風吹雨淋流回海裡。

「正常來說,我們所製造的垃圾,都是怎麼處理的呢?以前在都市裡,其實家中垃圾被垃圾車載走之後,後續的循環系統一般人根本就不會知道吧?」小鯨好囉唆,但她不巧追問到了事件的癥結點—我們現在的確面臨一個很大的問題。依據環保署的統計,全台灣前後曾經總共有四百零三座的垃圾掩埋場,不管是已經填滿了還是正在使用中,這四百零三座裡面,有四十七座位於河岸、海岸,這種生態比較敏感的地方。以花蓮市的垃圾掩埋場為例,它就在七星潭旁的奇萊鼻峽角,整座垃圾掩埋場已經好幾層樓高, 一旦遇到颱風,不僅表層較輕的垃圾如塑膠袋、保麗龍等就隨風亂飛,直接漂到海裡面去;更麻煩的是在垃圾場靠海面的邊坡基腳,離海面不到五十公尺,颱風來時長浪一打,底下好幾年前掩埋的垃圾就不斷被淘涮出來,結果同樣被浪捲回海裡。雖然花蓮這座海邊掩埋場目前已經停止使用,改建成「環保公園」;在立委的監督之下,前後也花了八百多萬鞏固邊坡工程,但過去錯誤的政策難以追回,對海洋環境的影響仍然持續地在進行中。

基隆八斗子海岸邊的垃圾掩埋場,垃圾已經裸露。圖片來源:台灣環境資訊協會

當垃圾回到海裡,對海洋的影響是什麼?

如果有機會潛到水下去看,發現海中廢棄的漁網和魚線時,一定也會在那堆纏繞層疊的網具中,看見各種各樣的海洋生物屍體。我曾經看過由美國海洋保育協會所提供的照片,水下攝影師拍下一頭尾鰭纏繞漁網的鯨魚,因為無法浮出海面換氣而導致死亡;我也曾在新聞上看到廢棄流刺網纏繞在礁岩附近,即便是資深的潛水好手也因誤觸漁網,纏繞無法解開而慘遭溺斃的事件。這些尼龍做成的網具在水中呈透明色不易察覺,捕捉於無形,又被稱為「鬼網」。這些在漁船上廢棄丟入海中或因作業不慎掉入海中的尼龍鬼網,依據研究,需要六百年才會碎裂分解—也就是說,如果一張廢棄的漁網在海中需要六百年才會裂解不見的話,表示它還會在海裡面繼續捕魚六百年。沒有人統計過每天世界上有多少數量的漁具和漁網遺留在海中,更沒有人能夠統計平均每分鐘在海中有多少的海洋生物因此觸網而冤死網中,這些漁網活得比人類還要長久,它們就這樣長年漂流或擱淺在海底,如同幽靈一般神出鬼沒。

被鬼網覆蓋的珊瑚礁。攝影:陳玄州

人為廢棄物對海洋造成的影響,當然不只是這樣。我在海邊撿垃圾時,偶爾也會碰到擱淺的鯨豚或死亡的海龜、海鳥。這些死亡動物經過解剖之後,多半會發現胃袋裡除了正常的食物殘渣之外,或多或少都還留有塑膠袋、塑膠碎片、瓶蓋、打火機碎片等廢棄物。在2001年利奇馬颱風過後,我們就曾經在嘉義東石海邊一隻擱淺死亡的瓶鼻海豚胃袋裡,發現了糖果、餅乾的包裝袋,以及一件沒開封過的輕便雨衣;後來陸續傳出一些研究消息,人為垃圾對海洋生物的影響,不僅僅是停留在表層水面,中研院的學者甚至在生活於數百公尺深的深海魚肚子裡面,也發現了塑膠袋和塑膠碎片。

海鳥死後腐爛,除了骨頭羽毛外,腹中全是垃圾。圖片來源:http://www.chrisjordan.com

「那不就表示……我們餐桌上的『現流』海魚,胃裡都可能有垃圾嗎?」小鯨整個開竅了一樣,突然意識到垃圾跟我們日常生活的關聯性,呈現出震驚的樣子。就現有的資料來看,雖然不敢說這樣的食物鏈循環就絕對是現代人患病率如此高的直接原因,但越來越多科學家透過調查研究,發現在全球海域的洋流系統裡,存在著至少五大區的垃圾渦流帶,進一步從渦流取樣的海水中發現,這些來自陸地上的塑膠垃圾經過海中漫長的漂流旅行之後不斷碎裂,最終無法完全分解消失,而只是裂解成比蜉蝣生物還小的塑膠微粒;破碎過程中所釋放出來的化學物質,有些可能是環境賀爾蒙種類的物質,對整個海洋生態或食物鏈實際上已造成了不可忽視的影響。

※ 愛你,所以送美麗的大海給你。年終送禮表心意,環資2016綠意交換活動捐款送海洋好禮,《黑潮洶湧》只有9本超限量!!



黑潮洶湧》書封。圖片來源:大塊文化。

《黑潮洶湧》

作者:張卉君
出版單位:大塊文化
出版時間:2016年11月
ISBN:978-986- 213-749-9

六段虛實交錯的藍色身世、六個陸地上長腳的說書人,揉合小說與散文的敘事情調,帶你走進大海的一千零一夜。

本書以虛實交錯的筆法進行書寫,用不同說書人的六則故事來包裝海洋的各種面向;並帶入海的知識、議題,以及對海最深的情感。這也是歷年來以海洋為主題的出版中,少數兼具理性與感性的寫作實驗,深度檢視了身為海洋子民的你我,如何偏居海島,卻忽視臺灣四周都是海洋的困境與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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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摘錄自 《黑潮洶湧》,轉載請洽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