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冬侯溫專訪(下)】像咀嚼小米一樣,讓傳統轉身面對當代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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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冬侯溫專訪(下)】像咀嚼小米一樣,讓傳統轉身面對當代

太魯閣族藝術創作者與「覡」的雙重生命再現

2022年02月18日
環境資訊中心 特約記者蕭紫菡報導
有人說,他展現的不是真正的傳統價值;有人說,他是真正能將原民傳統整合進當代的傳承者。
東冬侯溫則說,真正的凝結(像咀嚼小米,嘴巴將其黏在一起的狀態),是讓傳統在當代中以嶄新的面貌,重新找到存在的價值及意義。

2013年作品〈Hagay〉。圖片來源: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

以作品觸探性別禁忌,探討當代原民的兩難處境

事實上,「回家」的念頭,在上班的這幾年愈發強烈。

國中離開台北後,他斷斷續續有回到部落,跟部落的連結一直未斷;而在台北,有穩定薪水,可以租很好的房子,但總覺得整個人是空的,在城市只是為了賺錢、購物,他想念在部落裡,想要什麼就自己動手做的踏實。他問自己,最想做的是什麼?還是創作。

於是,十多年後,他又回到了故鄉。第一個回鄉的創作,是部落的環境劇場〈巴托嵐之心〉。「巴托嵐」是太魯閣語,指連結、凝聚之意。東冬從他與祖母的故事出發,帶領20個演員,在創作裡談論:身為原住民族、或是一個人的真正意義為何?然而,劇還沒排到一半,祖母就過世了,他突然不知為何而做。

停了三、四個月後,幾位長輩告訴他,這只是一個過程,希望很有潛力的他不要放棄,他才重新將其改版完成。這部作品,從他的家族歷史、遷徒的過程,談到跟祖母的相處、部落的起源神話等。曾有神父看完後指出,這部作品有違背教義之處,他回應:「在座的都是族人,但族人不見得都是基督徒。」

與當年帶著滿身傷離開部落與修道院的他,截然不同,他要用創作,在自己的土地上,以真實的樣貌紮根。


2016年〈巴托嵐之心-兒路唱故事〉於銅門部落演出環境劇場。

2012年開始,他產出大量的錄像作品,探討部落,也探討性別。作品〈誰?在路上⋯是你?是我?誰?誰?誰?〉,以分割的畫面、不同的人臉拼貼、分割的男性身體等探討:當人的身體被分割,人的身份究竟要靠什麼來辨視?性徵?臉面?心裡所想?

同年,在高美館駐村的他,在作品〈路的面孔〉的錄像中,他穿著一身傳統服,以男性姿態在高雄城市中遊走流動。而在現場演出當天,東冬拿了大量的衛生紙,為自己編了一套衣服,穿在塗白的身體上。台上的他眼妝妖冶,身段嬌柔,並拿起吉他擾亂現場口簧琴的伴奏,彷若從男性身體中衝出來的陰性能量。他想呈現的是——不管是陰性或陽性,傳統或現代,都是自己。而當代原住民,該如何接納完整的自我?這件作品,也得了Pulima藝術獎的評審團獎。

2013年作品〈Hagay〉更大膽直視自我的多元性別樣貌,藉由三個頻道的聲音與錄像,東冬化身為三位臆造出的自我,讓觀者在觀賞這既絕美又神聖的畫面時,同時反思這個在當代仍不被多數承認的性別身份。他想表達的是:不管是什麼樣的人,只要把自身的力量展現出來,都是Gaya(祖訓)的奧義。

他持續挖掘當代原住民與傳統間的對話。2014年,他以作品〈交錯在破敗與完美之間〉獲得第二屆Pulima藝術獎首獎。這支作品結合了行為、表演、錄像,和多頻道的影像裝置,探討了現代化帶來的兩難課題,以及商業觀光造成的部落質變等。


2014年作品:〈交錯在完美與破敗之間〉。圖片來源:藝術銀行典藏

在六部錄像中,東冬以原住民和都市人這兩種扮相,來回穿梭於部落到城市的不同空間中。他化身為大地之母,忍受人們的污染掠奪,以此詮釋了原住民文化的當代處境,藉此提出反思:「當部落成為眾人喜愛的觀光景點時,帶來無限商機與利益,部落必須得接受這是謀生的機會?還是必須習慣這現代化給予的一切?人不過是大地的一部份,卻妄想拿走全部,究竟何方完美?又何方破敗?」

成為Smapux後 更能接受原民身處當代的紛擾現況

2016年,除了藝術創作者,他有了一個新的身份,他正式接靈,成為Smapux,可譯為「儀式傳承者」,或「覡」。他的職責,是以行動進行傳統醫療儀式、展現醫療靈力,亦為「『藥的生命』具現者。」

他的曾祖母也是Smapux。接靈前,他便因緣際會和部落的長者恩瑪以及崇德部落的拉拜學習,並有機會做了近六年的部落歷史踏查,回想起來,這些都是在為接靈做準備。後來,他在夢境中受到指引,便決定接下。父親本不同意,後來才轉為支持,不同意的原因是知道這是一條辛苦的道路,人的肉身有其極限,但Smapux要以肉身和靈界溝通,畢竟,接靈,是指將「下界的凡人和上界的靈連結在一起。」

「Smapux的角色,是要祈求靈力,透過祖靈力量、心力的力量、Smapux本身的生命厚度,去運轉一種『療癒的力量』。去看見自然與祖先的世界,讓人了解所見之事背後的奧義;而最重要的是,有能力及語彙,去表達、分享這些奧義。」

他說,接靈之後,最大的感受是——愈活愈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很多事,你本以為自己是可以控制的,但真正感受靈界及宇宙的浩瀚後,才知道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當你了解很多事其實就是自然而然時,就不會抗拒它的來臨。誰離開你、誰走進你生命、哪裡的土地因自然變動而失去⋯⋯,都是自然。這也影響了我後來創作方向的改變,我更能接受部落在這時代,因種種外來的因素,而產生的各種紛亂狀況。我不再單純地批判,我所能做的就是去分享它。」

他的作品開始變得更為包容。2018年入選台北美術獎的作品〈3M—3件正在發生的事〉裡,其中一個影像,兩名婦女不斷地擦去東冬臉上的彩妝,像是在質問他為何要粉飾自己?但擦到最後,影像中的東冬才發現自己臉上的紋面也是用貼的。面對現代化,他不再只是批判,而是呈現反思。「現代文明就像一道水泥牆,它的裂縫中還是會長出植物,就像古老的傳統還是會想辦法在各種夾縫中生長延續。」


2018年作品:〈3M-三件正在發生的事〉。圖片來源:東冬侯溫提供

「靈力」沒有形式 認真專注在自己擅長的事者 都有靈力

不只要接引人與靈,還要連結傳統與當代,而這連結,不是讓傳統成為一個被消費的圖騰,而是真正在當代敲擊出一條踏實的路徑。2015年,正在台灣科技大學進行種子教育研習的東冬,開始帶領許多原住民族學生回到部落創作,並創辦「兒路藝術創作工寮」,每年在部落舉辦傳統訓練課程,復振工藝,定期舉辦藝術節及音樂祭,邀請藝術家在銅門就地創作,並結合工藝產業推廣社區型發展計劃。

藝術節相當成功,每年有上千人參與,他邀請藝術家以部落廢棄場域為創作及演出地點,藉此讓族人看見殖民時期的歷史與傷痛,演出成為一個社群集體療癒的儀式;或邀請外來的藝術家以銅門部落為發想,創作前需踏查走訪部落及家族,才能開始;工藝師則要先去工坊,學習在地的工藝脈絡,才能開始設計。

「讓銅門成為一個說故事的地方,從傳統出發、重新發芽,再對外開啟我們的大門。最後希望這些事情可以刺激生活面向及在地產業的形成,幫助族人發展更多就業機會。」  


2015年東冬指導團員傳統舞蹈與歌謠排練。圖片來源:東冬侯溫提供


多年來,東冬於銅門舉辦「藝術聚」,邀請藝術家學習在地的工藝脈絡,以此發想創作。圖為創作者高鄧麗娟於2019年將銅門刀轉化,所設計的《脈開》系列。圖片來源:東冬侯溫提供

「讓傳統轉身面對當代」,他說,傳承就像把斷掉的線重新黏起來的過程,像咀嚼小米,嘴巴將其黏在一起的狀態,是種凝結、連結。不是單純地將傳統拿來復刻崇拜,亦不是在當代中為了生存而妥協流俗,真正的凝結,是讓傳統在當代中以嶄新的面貌,重新找到存在的價值及意義。」

返鄉十多年來,他的創作與行動,也一直面臨著正反聲浪。曾有族人說他講的東西不是真正的傳統,「因我不像他們想像中的傳統原民,我不打獵,某些行為也不夠『傳統』。」也曾有個部落長輩對他說,他能讓這麼多非原住民的人們來到部落,一起在論壇裡討論,是個很有「靈力」的人。「對我而言,藝術創作也是Truku(太魯閣族)的靈力展現,靈力沒有形式,舉凡認真專注在自己擅長的事者:獵人、舞者、農夫,都有靈力。」 


東冬侯溫排練時即興演出。圖片來源:東冬侯溫提供

離當初那個帶著一身傷、從神學院出走的年歲已遠,問他,現在如何看待當年的那些傷口?他說,他信任一切的自然,如果沒有那樣樣的過往,現在的他,也無法成為一個有能力引領眾人、療癒他人傷口的人。

而今,既陰且陽、剛柔並濟的他,一年一年直視禁忌、鬆開自己與部落存在的可能性,用作品及行動叩問:「什麼是部落?什麼是原住民?我是誰?」祖先的靈魂早已在他心靈,他說:「我還是在打獵,只是獵的是人的靈魂,用作品,而不是真正的殺戮。」

※ 回看上篇:【東冬侯溫專訪(上)】大膽觸探禁忌,返鄉創作要當自己的守護靈

作者

蕭紫菡

蕭紫菡,政大新聞系畢,現任《環境資訊電子報》、《故事:寫給所有人類的歷史》、《50+plus》、《人物誌》等特約記者,悠遊於文字與劇場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