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小雨之五――生生之謂易 | 環境資訊中心
賈福相

浮生小雨之五――生生之謂易

2007年01月07日
作者:賈福相

姜一涵和我是1948年從山東跑到江南的流亡學生,再從江南轉去了台灣,我們都進了師大,半個世紀後又都是退休的教授。姜的專業是藝術和文史,精研易經。我的專業是自然科學,20年前開始寫詩文,對中國古典也發生了濃厚的興趣。

2003年姜一涵心臟開刀,生死之間走了一趟,在病塌上口述完成了《易經美學十二講》,3年後出版。2002年我也心臟開刀,凡數日徘徊在陰陽之間,決定把《詩經》的〈國風〉譯成白話和英文,權作一座貫通古今和中西的小小橋樑,費時4年脫稿。

去年9月,與另外幾位友人去台中參觀姜的書畫展,我們一塊用餐、談藝術、談哲學、談人生、談將來計劃,就是不談過去,也不談病和老。姜送我他的《易經美學十二講》,我送他我的《詩經》譯稿。3個月後去信,我寫:「你的書法和畫藝更上一層樓了,你易書的好處是不同流合汙,每一段、每一頁都有創意,我特別喜歡第七講「易經和書法」和第十二講「易經和性愛」。」他來信說:「讀你的《詩經》譯稿之初要吹毛求疵一番,讀了幾遍卻吹不到毛求不到疵,只有驚喜。」兩人彼此恭維,彼此拍馬屁也不臉紅,是不是我們已經老朽,他今年80歲,我也76了,比孔子多活了好幾歲,這種年齡已經刪繁就簡、返璞歸真,老友之間只剩下誠實了。

今天張麗娜和辛憶明兩位女士邀約大家相聚,要我談談《易經》。這是個大題目,我要盡力說得簡單。讀《易經》的人,第一個問題往往是「什麼是《易經》?」今天我們讀的是〈周易〉,易從蜴,是條變色龍,像瞎子摸象,不可能有完整答覆。〈周易〉有經和傳兩部,「經」由伏羲氏和文王所作,「傳」是孔子的讀經報告,他不但把經解釋得淋漓盡致,也把儒家思想帶入了更高的境界。有很多地方都在解釋甚麼是《易經》,其中我最喜歡的是繫傳上集第五章中的一句「生生之謂易」,只有5個字,後人卻大作文章,公婆都有理。今天我也要吹弄一番,談談自己的看法。

「生」可以是生長、生存、生殖、生活或生命,可以形而上進入玄思的黑洞,也可以形而下走入聲色犬馬之國,「生」是個可愛的字,「生生」就更可愛了,因此衍伸下去,成了「生生不息」。

從零到有、從有到零,不只按步就班的學習,而是要悟,活潑跳躍,如此,生命就無止無盡了。

如果我們把第二個「生」字改成「死」,變成「生死之謂易」,也可以通,也有哲思,一字之差就突然有了宗教的味道,因為「死」使我們想到上天堂下地獄,想到了功德與惡行,想到了好與壞,造出了一大堆俗氣的道德律,綑綁了生命。離開零就有了始終,遠不如生生無頭無邊。

中國的哲學是「道」,繫傳第五章第一句說「一陰一陽之謂道」,這裡的道是哲學的用,我前面講皂「零」和「生生」是體。零不是空空洞洞什麼也没有,而是大有大無,生生也不是只動不靜,而是大動大靜,一陰一陽是「用」,是達到「體」的方法。陰陽與矛盾不同,矛盾是硬碰硬,矛是無堅不摧,盾是無矛可破。兩者相交的結果是兩敗俱傷,像今天中東的局勢,人死馬亡,財產破滅,無可收拾。陰是地,陽是天,陰是女,陽是男,有天就有地,有男就有女,兩者進進退退,合諧而不分,没有勝方也没有敗方,生生而不息,這才是治事之法,這才是生命的真意思。

「生生之謂易」的重要詮釋,我以為,還是「變」與「不變」和「知幾」。「生生」兩字是詩的重疊語,而且有完全不同的意思。第一個「生」可以是生活或其他,由此到第二個「生」,不是進步,也不是退步,而是不受約束的不同,天馬行空,無所為,無所不為。如果第一個「生」是十,從十到第二個「生」可經過加減乘除的路,十十是二十,十減十是零,十乘十是一百,十除十是一,如此,第二個「生」可以是二十,零,一百或一。一百也可以是無限。從零到無限,生生的生命就可浩浩蕩蕩或涓涓而流了。

如此川流不息的變也不是毫無原則,原則是「不變」。原則有二:第一是「人人有追求愛的自由和權利」;第二是「不要去故意傷害別人或生物或非生物」。這兩個原則的不變又可以變,由不變到變,由變到不變,要「知幾」。

俗話說,「尾巴一翹,我就知道你向哪裡飛」,是由尾巴的動而推測去向。「知幾」也是未卜先知,事物尚未發生就可推斷出來。數學生態是把林林總總的生物列成數碼,列出方式,用以推測未來。易經的卜巫也是如此。這種用理智的推斷,用數學的推測有很多是錯的,只能算是第二流了。

第一流的「知幾」不要苗頭而知結果,所謂「知幾」是為神。神不需要理由,舉手投足都是「幾」。中國的巫是神與人之間媒介,也是要「知幾」。不是第二流也不是第一流,是游離在第一流與第二流之間。

前面我曾說「從零到無限」,其實不通,因為零也是無限,只能算是文字的加重語氣,用來強調時空的無盡無止。所有的生命都在不斷的巡迴,不斷的運動,地球上的風在吹,雲在飄,這就是「易」的生生不息了。任何運動都有始,有時也有終,運動有方向,有強弱,有遠近,始之初就要知幾,以決定方向,決定強弱,決定遠近,人卻有時錯有時對,巫就在人神之間晃來晃去了。

講個小故事。5年前,我孫女露露只有6歲,一天她到我家看我種花,當時我又犯了做教授的毛病,告訴她花可愛,花脆弱,花需要悉心照顧,她頻頻點頭,全部同意。她突然採下一朵花,笑嘻嘻的說:「爺爺,送你一朵花。」我驚愕著她的動作,呆了。後來才想到她無辜的動作實在充滿了「幾」。所以小孩與神接近,任性而作,清風明月,不食人間煙火。

露露今年11歲,早就忘記這件事了,我卻仍在懷念它的點點滴滴,她「相忘」的境界又比我高了一層。

我寫這篇短文講了兩個私人故事,我和姜的交往是為序,露露的採花獻花只好算跋了。不要被原文引入迷茫,不要走火入魔,「生生之謂易」只是生活態度而已。

世界當然有花花,萬物自然有不同,在不同的花花中,放心過日子,才是「生生」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