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立佛.薩克斯(Oliver Sacks)和兩位朋友(一位克努特,全色盲者;另一位巴伯,眼科醫師),一起到密克羅尼西亞的平格拉普和彭培兩個島進行遺傳性全色盲的研究。當然,由於奧立佛對自然與人文也充滿興趣,因而使得這趟旅行變得更加豐富有趣。這些豐富有趣的經歷,他寫成了一本書:《色盲島》。
在平格拉普島上,面對一片綠色植群,奧立佛說,對正常色覺的人來說,一眼望去只是混雜難辨的綠,但是對全色盲的克努特來說,卻能十分清楚地分辨出植物的差別。克努特說「那些綠色有著不同的亮度、色調、形狀和結構,很輕易地就可以指認出來並相互區別。」當時站在一旁的當地人,平格拉普島上的詹姆斯說「自己和島上所有的全色盲患者也是一樣的情形,在辨別島上植物這方面從未有過任何困難。」眼科醫師巴伯問詹姆斯:「可是香蕉呢?舉個例來說--你們能夠分辨出黃色的香蕉和綠色的香蕉嗎?」
詹姆斯答說:「並不是每次都分辨得出來。淡綠色在我看來可能和黃色一樣。」
「那麼,你怎麼知道香蕉已經熟了呢?」
詹姆斯的回答是走到一棵香蕉樹前,摘拿了一根經過仔細挑選的淡綠色香蕉給巴伯。
巴伯剝起香蕉來,讓他感到意外的是很容易就剝下來。他謹慎小心地咬了一小口;然後狼吞虎嚥地全吃下去。
「你們瞧,」詹姆斯說:「我們並不是靠顏色來判斷。我們用看的,用摸的,用聞的,然後就知道了--我們會考慮每一件事,可是你們只考慮到顏色!」
我想,詹姆斯所說的話,值得昆蟲觀察者深思。為何全色盲者的自然觀察力更勝於大多數的色覺正常者呢?在辨識植物和昆蟲上,色覺正常者有豐富多樣的色彩可供參考,於是色覺正常者就變得太過依賴顏色,或者說,太過依賴眼睛而忽略了其他感官。也許還可以這麼說,在分辨昆蟲植物時,色覺正常者只依賴眼睛,而讓其他感官睡著了,而全色盲者,因為無法太過倚賴視覺,於是其他感官變得更加警覺、活躍。
寫過《迷蝶誌》和《蝶道》的吳明益,曾在《蝶道》裏說「由於色弱的緣故……日後我在觀察蝴蝶時,自己想像了一種脫去色彩的辨識法,或者說傾向一種直覺辨識。有時候,我以為辨識蝶與蝶之間的差異性,並不是依靠色彩,而更接近於辨識每個詩人風格之類的直覺物事。 」由於紅綠色弱的緣故,吳明益讓直覺強化,輔助了蝴蝶的觀察與辨識。
繼而,我又想到了E. O. Wilson,這位世界級的螞蟻專家,我想,我們不會否認他的螞蟻辨識能力。然而,台灣幾百種螞蟻,對我而言,其辨識之難,百倍於蝴蝶,祂們體型小、顏色沒變化,我至今仍不敢奢望自己能在台灣的野外分辨超過十種螞蟻。可是,螞蟻權威E. O. Wilson卻是失去一眼視力的人。
我近來時時反省,自己可能是雙眼正常的睜眼瞎子,因為太過倚賴相機的緣故。數位相機的方便性,讓我,更多時候像一個蒐集者,對著一隻見過或沒見過的昆蟲按下快門,將祂們收錄到記憶體,而後存入電腦硬碟,再分門別類到各個資料夾。這麼做並沒什麼不好,只是對我來說,觀察總像是在電腦螢幕上進行的,而非在自然野地進行的。簡言之,我花在一隻昆蟲身上的時間,很可能是野外不到一分鐘(對焦並按下幾次快門的時間),電腦螢幕前卻是數十分鐘,甚至超過一小時(進行外觀比對與資料搜尋)。我並不否定自己花數十分鐘,甚至一小時在一隻昆蟲的比對與資料搜尋,我否定的是自己為何只花一分鐘在野外遇見的昆蟲身上,況且,那一分鐘很可能還是隔著相機,透過觀景窗看見的昆蟲,而非直接的、無所隔絕的具體觀看。
有時,我確實會提醒自己要花時間,要靜下心,要仔細觀察,事實上也做到了。但回想起來,那很可能只佔所有昆蟲觀察時間裏的「偶爾」,而非「經常」。這不得不令我汗顏,並同時明白了自己距離真正的昆蟲觀察家,還有好長的一段路要走。
或許,我應該偶爾,然後變成經常,到野外觀察昆蟲時不帶相機,只以肉眼與昆蟲對視。讓觀察變得不刻意,像朋友一樣與昆蟲閒聊,不聊也可以,就靜靜地比鄰坐著,我看你,你看我也好,各自欣賞一朵野花或望著遠山也很好。阿寶在《女農討山誌》裏說:「我也曾是個有志於攝影的自然愛好者,但在發覺手上有相機時,我就只想『掠奪』而不知如何『交付』自己。終於我放下相機,開始拿起畫筆。曾經,對自然的感動,很大一部分來自科技影像,但放下相機、走出Discovery頻道之後,自然的『靈』,才真正進入我的生命。 」
原來,昆蟲觀察的利器是相機,昆蟲觀察的迷障也是相機。何時該拿起相機,何時該放下相機,是一門學問。眼睛也是,作為昆蟲觀察利器的同時,不能奪走其他感官的運用,這又是另一門學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