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個非現實的夢想家:村上春樹的反核演講 (上)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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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一個非現實的夢想家:村上春樹的反核演講 (上)

2011年06月21日
講者:村上春樹;譯者:陳炯霖

村上春樹,圖片來自維基百科。我上次造訪巴賽隆那是兩年前的春天,當時的簽名會擁入大批讀者,令人吃驚。冗長的行列竟使參加民眾要排一小時半才能取得簽名。為什麼要花這麼久的時間呢?因為有許多女性讀者要求與我親吻,簽個名得花上一番功夫。

我在世界各個城市舉辦過簽名會。但被女性讀者索吻的,世界上只有巴賽隆那而已。從這點看來,就能知悉巴賽隆那是個不凡的城市。今天我能夠重返這個擁有古老歷史及高度文化的美麗城鎮,感到自己相當幸福。

但很可惜的是,今天我要說的不是有關索吻的故事,而是一些稍微沉重的話題。

各位都知道,已消逝的3月11日午後2時46分,日本的東北地區遭受巨大地震侵襲。地球自轉甚至因這場前所未有的地震變快,一天的時間縮短了百萬分之1.8秒。

地震帶來了龐大災害,之後來襲的海嘯也在大地上留下了慘不忍睹的傷痕。有些地方的海嘯達到39公尺。39公尺,是在一般大樓飛奔上10樓也不一定能獲救的高度。沿岸地區的人們逃生不及,將近有24000人犧牲,其中有9000人失蹤。他們被超越堤防的巨大海浪侵襲,至今仍尋找不到遺體。或許有許多人就這樣沉沒在冰冷的大海吧?當我想到這些事,想像自己如果是他們的時候,胸口就會不禁絞痛。活下來的人,也大多失去了家人或親友,失去了家園與財產,失去了生活場域,失去了生活重心。甚至也有被連根拔起,消失的一乾二淨的村落。也有更多人,被徹底剝奪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身為日本人,似乎就意味著自己必須與許多自然災害共存。日本國土的大部分,每到夏天至秋天,會成為颱風的必經之路。每年都有颱風帶來莫大的災害,並失去許多性命。此外在各地也有活躍的火山運動,更不用說地震。日本列島位於亞洲大陸東隅,就在4個巨大板塊的交界處上。我們常說,自己就像是在地震的巢穴生活一樣。

颱風來襲時的日期及行徑能被預測,但地震卻沒有辦法。我們只能知道一件事,這次地震絕不是最後一個。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有下一個大地震發生。有許多學者預測,未來20年到30年內,東京周邊的地區將發生芮式規模8級以上的大型地震。它可能是10年後,也有可能是明天下午。如果在東京這個人口密集的巨大都會,發生直下型地震的話,到底會造成多少被害呢?沒有人能估算出正確數字。

儘管如此,目前東京都內仍有1300萬人口過著「普通的」日子。人們依舊乘著擠滿的電車通勤,在摩天樓上班。這次地震過後,從未聽聞東京人口有減少的情形。

為什麼?或許你會想問這句話。為什麼在這麼可怕的地方,仍然有這麼多人理所當然地生活著?他們不會因恐懼而瘋狂嗎?

日語裡有句話叫無常(mujo)。它的意思是,一直持續的狀態並不等於唯一的常態。生活在這個世上的萬物總有一天都會消逝,所有的事物將馬不停蹄地持續變換。沒有永遠的安定,也沒有不變不滅的事物能讓人依賴。這是從佛教起源的世界觀。日本的「無常」這個想法,雖跟原來的宗教脈絡有些許差異,但深殖在我們心中。從古代開始就幾乎不見改變地被傳承下來,成為民族的精神結構。

「所有事物終究都會消逝」這個觀點,換句話說就是個消極的世界觀,人類再怎麼抵抗大自然的潮流都是無用的。但日本人卻反而在那消極之中,積極地找出了美學。

說到日本的自然,我們在春天時迎接櫻花盛開,夏天觀看螢光蟲,到了秋天可欣賞紅葉,這些觀賞自然的行為,可說是具有集團式、習慣性的,人們明知道自己在重覆同樣的事,卻還是熱心地去參與。賞櫻名所,賞螢名所,賞楓名所,每到季節來臨就會擁擠不堪,連旅館都很難預約。

為什麼呢?

因為不管是櫻或螢或楓,都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失去它的美麗。我們為了目擊那一瞬的光彩,路途再遠也願意前往。那裡存在的不只是純粹的美麗,人們親眼確認它們失去小小的光芒,看到鮮艷的色彩在眼前凋零,會不自覺地鬆一口氣。當人們目睹一場美麗的盛宴消逝時,反而能找到安心感。

這種精神性到底有沒有影響到日本國民對自然災害的看法,我也不知道。但我們確實是在從不間斷的自然災害中越過一道道關卡,接受一切都是「沒辦法的事」,集團式的克服困難生存下來的。或許這種共同經驗,影響到了我們的美學意識也說不定。

這次的大地震,幾乎所有的日本人都受到相當劇烈的打擊。連平常習於地震的我們,看到這次的大規模災情,直到現在仍然心存恐懼,抱持著無力感,並對國家的未來感到不安。

但不管怎麼樣,我們仍必須重新整理精神,邁向復興之路。關於這一點,我並不特別擔心。因為日本人就是這樣超越艱苦,寫下悠久歷史的民族。我們不會一直停留在恐慌中,倒塌的房屋可以再蓋,崩塌的道路可以再修。

說到頭來,我們只不過是在地球這顆星球上恣意地借住罷了,我們從來沒問過地球要不要讓我們住。所以當它晃幾下時,我們也沒資格抱怨,因為地球本來就會搖晃。一切非關喜惡,我們只能與這樣的自然共存。

在這裡我想說的是,一個跟道路或建築物不同,無法簡單修復的東西。例如說倫理,又或者是道德規範。這些概念不是具體事物,一旦毀損就無法輕易地恢復原狀。並不是準備好機器,召集人手及物資就能處理的事情。

我要說的是,更具體一點來說,就是福島核電廠的事情。

恐怕大家也知道,福島因為地震及海嘯侵襲,6座原子爐起碼有3座已無法修復,而且現在仍持續向周邊散發出放射能。爐心熔毀了,附近的土壤被污染,含有高度放射能的污水被排放至近海,風也將輻射搬運至更廣域的地區。

有近10萬的人們,被迫從核電廠周邊地區撤離。農田、牧場、工廠、商店街及港灣,全部成為無人地帶。曾經住在那裡的人,或許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回去了。災情不只限於日本國內,非常抱歉的是,輻射對鄰近諸國也造成了影響。

為什麼這種悲劇會發生?其原因已經證實了。蓋核電廠的人們,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大的海嘯會來。雖然有少數專家一直持續警告,該地曾有類似這次的大海嘯來襲,要求重新檢討安全標準過。但電力公司從不把它當一回事。為什麼呢?因為為了個幾百年也不一定會來一次的大海嘯做巨額投資,是件不受營利企業歡迎的事。

我們也能看到,理應嚴格看管核電安全的政府,為了順利的推行核能政策,不斷地降低安全標準的水平。

我們必須查明所有事情,如果確有過失,必須讓所有資訊公開。因為這些過失,起碼讓10萬以上的人們不得不捨棄自己的土地,改變自己的生活。我們必須為此憤怒,這是理所當然的。

不知道為什麼,日本人本來就是個不太生氣的民族。我們擅長忍耐,卻不知道該如何將感情爆發。關於這點,或許跟巴賽隆那的市民有些不同。但這一次,我想日本國民真的生氣了。

在那同時,我們也不得不對允許這個扭曲的社會結構存在至今的自己深切反省`。因為這次事故,與我們的倫理規範具有深刻的關連性。

大家都知道,日本是史上唯一遭受過核彈攻擊的國家。1945年8月,美軍轟炸機在廣島與長崎兩個城市投下原子彈,總共有20萬以上的人命犧牲。死者幾乎是非武裝的一般市民。在此我們先不討論核爆的是非問題。

我想說的是,死掉的不只是爆炸瞬間的那20萬人,有更多殘存下來的人,在那之後苦於輻射被曝症狀,在漫長的歲月中逐漸死去這件事。核彈的破壞性有多強,輻射對這個世界,對於人體會留下多麼深的傷痕?透過這些犧牲者,我們學習到了這些事。

戰後的日本朝向兩個大方向前進。一是經濟復興,另一個是放棄戰爭行為。無論發生什麼事態都不再使用武力解決,經濟要富裕,祈求和平,這兩件事成了日本這個國家的新指標。(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