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意的背後是什麼 | 環境資訊中心
環境書摘

誠意的背後是什麼

1988年02月01日
作者:楊憲宏

誠實與誠意在中文的意義上,都由一個「誠」開頭,在不細想的情況下,好像是孿生的字:誠實的人必然有誠意,有誠意的必然誠實;唸來唸去,這兩個傢伙似乎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仔細推敲,則發現,兩個詞之間,相差不可以道里計,中國「差不多先生」的老毛病,在這類詞的使用方面,至今仍然相當讓人感到頭疼、難過。

誠實是一個「相對的」有絕對標準的行為,雖然,有時不免會產生難以判定的「模糊地帶」,如美國總統雷根在「伊朗尼游案」的關鍵點上,都以「我忘記」來交待,沒有人知道,真實情形到底如何。年邁的人說「我忘記」是經常的事:雷根的「我忘記」自然有可能是誠實的,誠實的「模糊地帶」就是出現在這個情況。雷根不願在「到底知不知情?」這個可能引發嚴重政治風暴的選擇題上作答,他自己找了一個不必面對這個問題的作答方式,又可以「懸浮」自己的道德性。

「知不知情」是可以證明的,「我忘記」則只有上帝才知道,一旦一個人說「我忘記」的時候,是誰都奈何不了的。還好的是,這種「我忘記」的招式只能用一次,再用則沒有人會有耐心相信。誠意則不同,一個人說他有誠意的時候,我們拿不出一個量尺或標架來判斷他的誠意是真是假。「伸手不打笑臉人」,這是中國人處事規矩,而且成了一句俗語。誰是「笑臉人」呢?有誠意的人嘛!為什麼不打呢?多少世紀來,中國人普遍認為既有誠意,則不應太絕。只不過,誠意是口惠,要有行動在後配合,誠意說出之後,如果遲遲未有行動,或有了行動,實際上卻與誠意不符,這樣的誠意就會產生誠實的問題。

用了這麼多的字來談兩個我們用了幾千年的詞,目的在提供一次機會檢驗,是否在過去的生活中中,我們誤用過這兩個詞,或是否有人利用了我們容易搞混這兩個詞意的弱點,傷害了公共利益。幾年來,在台灣公害問題追索上,發現一個重要的社會價值軌跡,污染企業從所謂「造福鄉里」的開發者,逐漸被認清為「資源掠奪者」,進而成了「環境負債者」。當民族的群體意識不再迷惑於「工業帶來幸福」的幻想時,汙染企業就必然成了後工業時代「人民公敵」,這時,原來與汙染企業站在同一邊的執政者,會被迫說出「永遠與民眾站在一起」的劃清界限的話。曝曬在陽光下的汙染企業家,一旦失去多年的「保護傘」,他們會採行的「危機處理」是:

一、與當權者重新議定的「關係」:
二、降低姿態,同民眾掛出「免戰牌」──表達「改善汙染的誠意」。
降低姿態的表面目的是,向民眾要求給予「改善汙染的時間」,實際上,則是爭取時間,讓他們與當權者之間的新關係,有穩定發展的機會。只要與當權者的新關係進入狀況,他們的汙染改善計劃必然七折八扣得不像話。而所謂「誠意」就不免成了「誠實」的問題。


台塑王永慶與宜蘭陳定南「六輕」設廠問題的爭議過程,讓我看到一次錯綜複雜的民眾、政府、企業、三方互動關係。而在這個「動線」上,誠意與誠實問題形成了十分關鍵的影響因子。這個事件上,至少我們可以注意到以下重點:

一、 宜蘭人的反對運動傳統。
二、 王永慶的企業進入新的利益圈,引發了矛盾。
三、 華視的新聞節目效應。
四、 新任環保署長「打老虎」。

宜蘭人的反對台塑六輕在利澤工業區建廠,走台灣地區自力救濟運動最大規模、最有組織的行動,而且是由一個地方行政首長出來領導的反開發主張。宜蘭並不是有錢的縣,如果由住民的平均收入來計算,宜蘭人是台灣地區20個主要縣市中,最低5名內的。但這個縣卻擁有對環境最高的關切,根據民國76年行政院環保署發表的統計數字「台灣地區水汙染防治經費」,宜蘭查驗每廠所花經費為1120元,僅次於台北市與高雄市,為台灣省之冠。

這麼一個以現代的庸俗價值觀之,為貧窮之地的宜蘭,今天願意擇「固窮」的生活方式,拒絕汙染性的開發,是非常高智的「公共哲學」表現。相信這種反開發的行動力,應不只是「陳青天」──陳定南縣長的魅力領導使然。高雄後勁人與煉油總廠五輕計劃的爭議事件,給了宜蘭人相當多的啟示。後勁人與高雄煉油總廠的輕油裂解廠生活2、30年的痛苦,是有目共睹的。工業並未必然帶來幸福,宜蘭人是可以從後勁人身上體會出來的,同類的輕油裂解廠要到宜蘭來,宜蘭人難免要有一種昨日別人的惡夢,今日要在自己身上成真的恐怖感。另外,蘭陽平原上,曾經有過的好勇鬥猛的民風,二龍村的龍舟演義,西皮與福祿弦歌的樂鬥,那種「輸人不輸陣」閩南古風,應該仍在今天年輕一輩人身上奮發。更不能輕估的是,宜蘭人出過蔣渭水、郭雨新這樣的風骨人物。

幾年來的宜蘭,在自然環境的合理經營上,有非常不尋常的表現,陳定南清理昔日蘭陽人競舟的冬山河,上、下游治水,趕走汙染工廠,延請日本的環境設計專家為宜蘭人設置「水態博物館」。這哪裡是那些住民收入排名在宜蘭之前的10幾20個縣市地方首長所能想像的?能這麼做的縣長,固然難找,能全力配合的人民又豈是等閒?

王永慶的台塑企業顯然是低估了蘭陽民風。

王永慶在去年12月13日華視的新聞節目中公開說過:「我們可以做到沒有汙染,可以做得非常好,先進國家可以做到,我們也可以做到,希望大家能夠了解。」這樣的「誠意與決心」是王永慶一再以「100%做到」來保證的。可是宜蘭人所經歷的台塑龍德廠,卻是一個經常排出廢氣、廢水,汙染宜蘭人生活環境的工廠。這就像一個人一再保證他的支票「100%兌現」,可是過去的交易卻是退票又退票。站在宜蘭的新城溪橋上,遠眺龍德工業區,一支又一支的煙囪,所冒出的煙青濛濛的,已經掩蓋住後面的群山。宜蘭人又怎麼相信,「可以做得非常好」的話呢?


去年12底,環保署開出改制4個月後第一張「打老虎」的罰單給王永慶的台塑彰化台化廠,對這個廠的廢水以按日連續處罰每日6萬元,並追溯到11月1日。這個廢水改善計劃原訂去年4月底做好,後來延期至7月底,還是做不好,環保單位讓台塑再延期到10月底,可是到了12月底,台塑再度要求延期。環保署改制之後,已將汙染工廠要求延期改善的申請,改成必須提交中央環保署匯報,而不是由地方環保單位自行決定。如此的一延再延,環保署都不能相信台化有誠意改善他們的汙染,才會追溯自11月1日開始罰,並自此日算起,6個月內如果仍未改善,將勒令停工。

環保署的這張罰單對台塑企業的影響是十分大的。因為他們的董事長在12月13日還在電視上以「100%」的自信說出反汙染是「外國人可以做到,中國人也可以做到,還要進一步做好」的話。事隔2星期,就出了狀況,罰錢事小,信用掃地事大。


環保署的一名主管,開出罰單後表示,這張罰單再不開,就真的會被人民說政府與汙染企業「一個鼻孔出氣」。這張罰單是為立威,也為了撇清,當然要開。研究這個案子的過程中,有環保官員講出一句很有透視意味的話:「汙染企業的大老闆都太低估了汙染的處理難度,而且也都高估了自己的處理能力。」到底是他的經理人員能力有問題?還是經理人員為了求大老闆「歡心」,給了一些華而不實的報告?這句話中的「大老闆」自然包括王永慶在內了。

看了華視「王永慶對陳定南」的辯論之後,許多人大為欣賞陳定南,覺得「當縣長,父母官當如是」。持此看法的,不只足那些支持反對黨的人,連一些國民黨的忠誠人物,也有相同的肯定。就華視願意讓這個明顯陳定南勝王永慶的節目播出,華視的「正義感」是值得肯定的。當然,這個正義感也是非常少見的,而且令人有點不敢相信。許多人說:「這是華視嗎?」

這個12月9日華視的錄影節目,到12月13日播出,華視的管理部門是有充分時間去考慮如何、如何的。到後來他們決定播出令宜蘭人感到「華視這一次還不錯」的內容。到底基於什麼樣的考慮?這次節目的播出當然使宜蘭的反六輕運動感到信心大增:他們的縣長在電視上力戰成功;六輕在宜蘭的計劃可能性已大大的下降。這點考慮,華視當局不應沒有想過他們不曾這麼低估自己的影響力的。

有了這一層的想法,就難怪有人認為這是五輕與六輕矛盾的微妙結果。台塑提出六輕計劃時,原是與華夏、台聚、福聚連線的。但當時的中油大為緊張,因為這四家公司一旦自設輕油裂解廠,中油的五輕完成之後,會面臨貨品求人來買的問題。當時的中油馬上承諾台塑以外的三家公司,分配原料的要求。民國75年9月,三家公司退出台塑為首的六輕計劃。自此以後,六輕成了台塑的自家用產業。從這個事件可以看出,五輕與六輕雖同受反汙染的自力救濟夾擊,可是他們之間的利益矛盾,使他們並無風雨同舟之感。

同樣是自力救濟,目標同樣是輕油裂解廠,華視只對「宜蘭人對六輕」有興趣,卻沒去理會「後勁人對五輕」,是有點讓人感到不解的。也許是「五輕」是中油「國營」企業經營,而華視也是「國營」企業,這一點讓他們感到有所不便。如果是這樣,華視的「正義演出」,「價錢」就差一點。而王永慶與陳定南的感覺恐怕也不會太好。

解說華視的這一大段話,似乎離開了題目太遠,但之所以如此,也無非是想表達這個事件的複雜性。環境保護問題,今後無疑已演進成為一個「政治綜藝體」,一些遠的以不相干的因素,其實影響深遠,政治的舞台上,很少是誠實的。但是誠意可就沒話說──多得會讓人受不了。大家都很有誠意,有誠意改善汙染,有誠意解決汙染,有誠意討論汙染問題,可是真的嗎?誠意的背後是什麼呢?

下次再聽到有人說如何如何有誠意如何如何的時候,一定要先考察到底這個誠意誠不誠實。我們可以接受他們說一次「我忘記」。

原載1988年2月『當代』雜誌第22期

※ 本文轉載自 《公害政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