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寫於去年(2013)反核遊行之後,對環境運動的各式言論也如雨後春筍出現,作者以社會者角度觀察,並提出評論。在今年廢核遊行前夕刊出本文,希望給在討論核電存廢、考慮要不要參與遊行的讀者一些參考。
過度消費與消費不足的使用者
就第二點來說,質疑反核運動參與者是否「夠格」,源自另一個關切:「電價上漲的社會衝擊」,其中又含有兩個前提,其一是「要廢核,先承擔價格上漲」,其二是「電價上漲,最無聲的勞動階級最受害」。換句話說,這類關切想責難的是中產階級的行動訴求只在乎核能不安全是否危急自己性命的自保心態,但廢核後電價調漲衝擊下的勞動階級如何因應則不受重視。
後者的質疑當然值得反核運動所有參與者省思,但也正因為如此,省思的視角應該先從電力消費的社會分殊特性進行,而不是著力在行動主義的道德完整性。簡單地說,社會的能源消費總量下當然至少有著過度消費的與消費不足(無能力消費)的階級差異,最應先批判的難道不是人與電力價格間的消費關係,然後更進一步勾勒我們對廢核後的社會經濟想像,去建構這場運動及其社會轉型力量的階級性?[註1]
分析電力市場的供需關係和大部分的資本主義社會體系研究一樣,不同屬性的社會族群在消費能力、個人末端消費量以及考量能源消費足跡的實質消費量[註2]構成一幅能源消費的社會區隔(social gap)。很有趣的是,在近年來全球氣候暖化的議題上,台灣對國際論述的接收盲點培育出一種能源使用與氣候變遷責任上的認識論偏差。很多人不知不覺的在節能減能對抗全球暖化只強調地球公民責任,卻忽略了消費責任上的差異性。該是時候去正視中低收入戶在現有電價壓力下的「絕對性消費不足」(absolute underconsumption)。
政府與所有關心能源使用的人都應該清楚,目前國內「電價」並非單純以燃料成本因素決定,否則就沒有工業、商業與民生用電價格差別的存在,更不會有「時間電價」的方案。前者牽涉到政府對工業資本的補貼,後者則是在台灣,台灣電力公司為推動負載管理,也就是減少尖峰用電量的「以價制量」政策。簡單地說,台灣支撐電價與電費的社會結構,並沒有依據社會階層的消費屬性來劃分電價的考量,可悲的是,其中唯一的社會結構反映反而是:補貼工業資本。[註3]
台電當然很清楚國內有多少家戶數甚至是屬於低消費能力的消費不足範疇,所以於2008年因應若實施能源稅而調漲電價所提出的「社會關懷基金」構想(尚未通過),就是主張給予中低收入戶的補助。其規劃的精神之一,就包含了中低收入戶能將其未達台電所給予的用電額度下所省下的電費當作台電贈與的補助。但除此以外,台電為達到節能以及電力供應穩定所推出的負載管理措施,對於價格與消費間的關係則完全排除了台灣社會具有的分殊特性考量[註4]。
相對於台電對負載管理的貧乏想像,綠盟的幹部在幾年前就提出以下觀點,節能責任絕對不是一體適用的分攤!就以減肥來比喻,我們不會因為社會開始有很多小胖子,所以不分都會明星國小與偏鄉小學,要求學童減肥課一樣的時數。同樣的,節能不是一句什麼人都該齊一行動的口號指令,在導入實際行動方案中,對於諸如都會區或偏鄉的低收入戶,反而應該考量如何提供更多的能源消費供給。
從社會階級分殊的立場出發去省思「非核社會的能源消費模式」,首先就要打破現行台電定價制度壟斷下的思維框架,把個人的能源消費、產業的能源消費這兩個目前尚未完善的能源消費結構管理,再往前推進。在未來的電價變動中,可以嘗試整合引入社會平等考量的負載管理機制,也就是建構出負載管理的三個維度:個人消費總額考量的負載管理,總體經濟考量的負載管理,社會平等考量的負載管理。或許,這才是冀望從草根立場提出非核願景的參與者,現在就應該對運動提出的建言和繼之與眾人對話的場域。
反核運動的新資本:文化的,社會的
以上對於2013反核浪潮的偏頗質疑,我認為和一直以來台灣社會對於反核行動主義(anti-nuclear activism)的誤讀有關。這些被忽略的「考掘-認知過程」過去發生了,此際仍多有復刻。在過去台灣環保運動研究與報導的諸多文獻中,當「行動/運動」被書寫被討論時,對於社運參與者有個很常見的「冰山一角歸類法」:媒體曾遞上麥克風訪問的反核者以及行動歷史是反核運動的主軸,在環團做牛做馬的專職們卻不在反核運動的系譜裡。如今這個錯接也未消失,只是再加上把跳進反核運動裡的名媛或藝文界,當作反核運動者的最顯眼的代表。
於是不管參與人數多還是少,乍看之下大家對反核者的描述竟是天差地別,而且似乎和我們自身與議題的熟悉性相關,於是對民進黨反感的,直覺反核者首先就是政治炒作;對國民黨厭惡的,就強調愛台灣;對國營壟斷台電厭惡的,就歡喜民營電廠的進場是真正的市場勝利;對中產階級知識份子反感的,就忘記新北市3座電廠所在鄉鎮的漁民,才是1988年到民進黨執政前反核遊行最主要的動員組織。
如果我們把對反核運動的議論看作是各種對反核運動史的考掘,則上述的歸類方式就變成非常類似的粗糙,因為連受害者、倡議者、執行者、附議者、同盟者等最基本的區分都少見。2013的反核浪潮裡被媒體眾人關注的資本家與中產階級,其實在過去的反核運動裡都早已出現,張榮發、王永慶、義美公司的總經理乃至上市公司茂迪董事長,都曾是環保團體知曉的反核資本家,而反核團體過去阮囊羞澀的財務狀況,則是靠許多都會區教師、小老闆以及文化界人士等或許被歸類為中產階級的朋友支持而勉強度過,然而那些階段裡,他們的角色多為同盟者或對核四所在地貢寮居民的同情者,較少以受害者或倡議者自居。
日本福島核災的災難範圍與各種影像報導,卻一舉打破了過去8公里甚至5公里的核災逃命圈的神話,於是更多的中產階級甚至資本家的受難危機感變為真實:我們的的確確都是潛在的受害者,我們必須預防自己遭遇這無法承受的災害。於是這次反核行動主義表現形式與過去不同的是,一種反核運動可以持續甚至擴大傳播的文化資本與社會資本快速地在各地出現與擴大累積。他們用藝術形式,用商業模式,用繽紛多元的語彙吸引各種不同社會類型的人的共鳴。至此,台灣的反核行動主義就承接了一批新興的文化與社會資本,其最外層的表現就是名人願意表態與街頭抗議上的各種新樣貌。
電力自由化的幽靈
但除了看到新聞上的名人與街上散步的寵物,我們的進步的、憂心忡忡的「觀察家們」是否別忘記看到台灣反核運動主要團體的發展現況與財務狀況?當綠盟秘書處所有的工作人員從新進人員到秘書長,沒有人月薪超過4萬元,這群人的階級屬性與運動中的位置該被如何歸類?當這部分的觀察消失時,對反核運動裡不同範疇的「資本」的加入時序與所扮演的角色,恐怕難有更深刻的觀察。
反核運動裡真正引人魅惑,卻也少人討論的是電業資本角色與未來的能源市場遊戲規則。關心現階段反核運動發展狀態的左派批評者真正應該要看到的,是對於民營化力量(替代能源資本)對反核運動的支持,對後者在能源架構的訴求上產生的影響(我在過去的環境前線專欄已有多篇文章描述歐洲與德國等地的再生能源發展與市場化結合產生的新問題)。美國加州與日本的電力事業發展更直接提醒我們,電力事業自由化與私有化可能會造成未來電力市場管理上更大的阻礙。最應該要進入的場域應該是電業自由化的進步性與限制性兩者對反核運動造成的分殊潛力。尤其是原本不再把反核運動當作其政治資本的民進黨領導階層在福島核災後重新進場,其對反核運動與能源、電業問題的機會主義立場是否會強壓在反核團體的認知上,是我們應該要預防的下一個非核變奏曲。
抗議行動做為新社會秩序的魅影
不管左右派,不管貧或富,我們這個社會裡對大型集體行動的各種詮釋,很容易走向一個共性:我們以為集體社會行動即將帶來大的變革,所以自許為「最有識者」要趕緊確認,我們做好準備了沒?事實上,當人們或歡喜或氣憤台灣社會此階段已是「唯有反核夯」,規劃廢核後能源消費需求與供給或許才會機會嚴肅地進入社會各角落裡翻攪。作為一個住在雲林,在技職教育體系任教,研究領域是超級冷門的俄羅斯領域,我真的要對「有識者」說,大規模的集體行動,不代表立即的社會轉型[註5]!對2013反核浪潮來說,最有力的警醒恐怕需要投入比寫一篇「省思文」或「收割文」長很多的時間與精力,去搞清楚國際能源供應市場上競逐的各種社會角力!
註2:類似現下流行的「碳足跡」的概念,假設一個住在台北仁愛路帝寶住戶,家裡吊掛耗電的水晶燈,各種家電應有盡有,還能夜夜笙歌維持上流地位,相對於此,一個雲林台西無錢搬出地層下陷區還負責隔代孫子教養的老夫妻家庭,連吸塵器可能都是奢侈品,對電價需分文必較,兩戶人家所消費的電量當然有很大差異。但不能忘記前者還有消費必到燈火明亮又講究的專為上流人士而設立的精品百貨的用電量也該納入,後者則連孫子學校可能都貧瘠到必須隨時關燈以節能電費開支。
註3:可參考趙家緯,《電價緩漲的真實與虛幻》
註4:關於需求面的負載管理,台電主導的概念是這樣的:需求面管理係指透過負載管理措施,推廣廠商設置汽電共生設施及節約用電之策略,以改善用戶的負載型態,提高能源使用效率,縮短系統尖、離峰差距。其主要目的係在均衡電力系統負載、提高發電設施利用率及減少不必要之電能消耗。故需求面管理與供給面之電源開發具同等重要之地位。其成果是,自民國91年以降,雖然整體用電仍然成長,用電成長率卻有下降的趨勢,用電彈性係數呈現下降趨勢。這與綠盟提出的用電零增長目標仍有極大的不同。
註5:如果因為有數十個藝人與文化工作者,加上一位董娘,反核就「真得變為」很夯的時髦活動。那我真要回去分享給我的俄羅斯好友們,恭喜你們,你們2011年的反蒲亭運動,有諸多藝人表態,也有資本家支持,人數也挺好看,真是大大成功,反蒲亭運動已是俄羅斯主流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