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的起頭,是在訂婚宴的彩排後。
婚宴主持人是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主編洪亮,
她提到這期電子報主題是核能對海洋的影響。
「主題很硬,稿子很缺。」她碎念。
我想起一直梗在心頭的事,一直沒說出口的彆扭和百感,
「我交一篇稿子。」我說。
「用……核電家屬的名義?」洪亮挑眉。
國小的時候,每次分班,老師都需要了解每個孩子爸媽的職業,媽媽會教我:「說爸爸是台電,媽媽是家管。」
「台電是什麼?」我問。
「台電核三廠。妳就說核三廠,老師一定會知道。」媽媽說得鏗鏘有力,驕傲的神情我一直記得,我把核三廠這名字背下來,不知道它是什麼,但知道爸爸這份工作很神氣。
那是台灣經濟起飛的時代,十大建設如火如荼地展開,舉凡人家問起爸爸的職業,「台電」這兩個字就雄赳赳、氣昂昂的。
那時每逢暑假,爸爸總會帶全家到墾丁玩,小時候的墾丁很美、很美(和現在完全不同),媽媽會指著海邊圓圓的兩座反應爐說:「那是爸爸工作的地方。」我們會在南灣和社頂公園玩耍,墾丁像是第二個家,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陌生,反應爐和墾丁國家公園並列在一起,對我來說似乎也是天經地義。我們住核三廠員工宿舍,夏天很熱,出門都不用關冷氣,我們在電廠裡游泳、洗澡、打球,或者抱著泳圈跳進南灣,玩完就去吃海鮮炒麵,成為我小時候無法抹滅的記憶之一。
這些記憶不會死,但我已經知道,爸爸的工作已經永遠無法讓我抬頭挺胸了。
隨著年紀增長,我愈來愈明白核電廠是怎麼一回事,幾次問及爸媽,電廠的輻射對員工和周遭環境不會造成影響嗎?爸媽都說不會。他們解釋不出個所以然來,不會就是不會,斬釘截鐵。
2005年,我獨自去蘭嶼旅行10天,核廢料的儲存之地在蘭嶼的最角落,一桶一桶的,貼上「危險」、「請勿靠近」的白布條。充斥著弔詭難言的低氣壓,那個地方,和蘭嶼的湛藍深海,我一輩子都會記得。
2011年,日本爆發福島核安事件,輻射外洩讓全世界都對核能發電開始恐慌,我開始有了自己的行動與意見。年輕氣盛的我,數度質問爸爸既然知道核安有問題,為什麼要在核電廠工作?我還記得自己茶壺架式發表演說的模樣。我在爸爸面前扳起手指細數核能的問題,除了低階核廢料儲放之地永遠無解、高階燃料棒會增加核災風險、除役問題,還有蓋核電廠從未估算環境外部成本,核電不僅一點也不便宜,我們還全都淪於經濟成長與產業結構假設的陷阱裡,一心一意只想著用電,卻從未想過從個人與政策性節能開始做起……而且、而且,墾丁海域的珊瑚礁白化,鐵定與核三廠排放過熱的冷卻水脫不了干係!
我那麼喜歡爬山出海,喜歡與大自然在一起,關注環境議題,我爸爸卻在核電廠工作超過30年!當時只要打開電視、攤開報紙新聞都在談核安,核電引發爭議的資料信手拈來,我仰仗著那樣混亂的氣氛質詢爸爸,滔滔不絕,氣勢洶洶。
爸爸的頭低低的,咕噥一句話,我沒聽清楚。「什麼?」我大聲問。
「核安沒有問題。」
恆久不變的一句話,伴隨我的成長歷程,也伴隨著爸爸的工作生涯,自年輕到終老,如聖經教條。更多細微的情緒隱藏在閃爍的神情間,那神情太複雜,爸爸抬不起頭,在那一刻我清楚感覺到爸爸的倉皇無依,不忍心再質問下去。轉身一刻,突然覺得,也許不是員工的問題,而我也僭越了女兒的角色。(但我就是不願接受,不願接受爸爸為核電廠服務這個事實,如果他不是,反對起來會更容易些。)
媽看不下去了,她說:「妳可以有妳的立場,但妳無法否認,妳就是核電廠養大的孩子!」
我是核電廠養大的孩子,這個事實,擺在大辣辣的遊行面前更叫人如坐針氈。
2013年,身邊的朋友一個個投入反核運動,他們做布條、以各種不同形式創作宣傳、邀請連署、甚至製作節目,我們連參加婚宴都以反核旗幟當標語拍合照,反核變成一種口號,一種行動,公民意識提高了,反核成為全民運動,當全台為反核大遊行沸沸湯湯,22萬人上街宣示「終結核四,核電歸零」,這股不容小覷的力量,讓政府和台電都看到了。
核電廠的員工及其眷屬,突然變成過街老鼠。我不想再提及爸爸的職業,某些時刻,甚至是閃躲的。
反核旗幟就掛在花蓮租屋裡當門簾,平時不覺得有什麼,在爸媽來訪花蓮的前一天,我一定會警醒地卸下。不願再撞見,爸爸的不知所措。
我開始覺得裡外不是人,怎麼做都不安,在自己還沒完全消化、想透徹以前,我無法上街遊行。無法再像從前一樣單純反核、反美麗灣、反反反,只要談及核電,我就會想到老爸那一張不安的臉,卑微地、難堪地,他只是認份工作、只想充滿自信工作、只能相信核電安全,什麼時候連自家女兒也否決他了呢?我無法在談及反核時不想到爸爸,卻又在政府和台電對外的說詞間感到義憤填膺。
無法把兩端心平氣和聯結在一起,這其中一定有什麼斷裂了,是我所想不通的。核廢料是人類文明除不掉的傷痛,永遠無解,當我坐擁核電廠的資源長大,總會想起蘭嶼的朋友們,是活在什麼樣的陰影下打造我的高枕無憂。核四廠弊案頻生依然執意繼續,政府已投注兩千多億的經費,去年再追加四百億的預算,真的不曾思考將核電經費投注在再生能源和節能政策的發展上嗎?我開始理解,這已經不是台灣需不需要核四廠的問題,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問題。
每個人都有一套說法,是因為每個人都想保有自己的尊嚴和幸福活著,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傳達。反對或贊成,都很容易。
人民仰仗台電生活,卻不苟同台電。
台電把政府當靠山,政府也有反將台電一軍的時候。
前年冬天,有一天我回家,發現妹妹桌上有一封台電高階主管寫給馬政府的信,一併轉發給台電員工。我沒有問它為何會在桌上,猜想是爸爸把它列印下來,交給妹妹,但妹妹對公共議題完全沒有興趣,他為何不印一份給我?
我坐在那裡,細細讀那一封信。當時全台灣都在吵台電虧損的問題,信件內容主要是解釋台電員工不該承擔台電虧損的責任,人民抗議電價上漲,台電就快無能支付一切,國營事業樣樣都要配合政府,包含離島、各項工業、政府教育機關、弱勢團體的供電補貼,還有路燈配置和其他相關活動贊助,皆由台電承攬,高價購電、低價售出的負面循環持續,信件附上歷年政府要求台電配合吸收的表單,台電的營運績效確實是有賺錢的,卻都被政策包袱吃掉了。
有時我又會想,難道全是政府的錯嗎?如果人民不受補貼或贊助的控制,如果我們能節制用電需求,這些配套措施會恆常存在嗎?我不知道。但我已經慢慢明白,這是個爭執是非對錯、誰該負責、誰又該退場的迴圈,迴圈無解,和核廢料一樣。
那時家裡沒有其他人,我默默把信看完,察覺爸爸一定很渴望有一天,核電廠員工能再抬頭挺胸,立足社會。不然不太會用電腦的他,不會想辦法列印這一份資料留在家裡。他沒有主動拿給我看,是不敢、忘了、還是踟躕不前?
爸想向家人解釋,他很敬業,如同我們從小到大看到的他一樣,我知道。
我走出家門,書包貼上反核貼紙、用玻璃筆在窗上手繪非核家園、披著反核旗幟上山、參加反核音樂會,這些動作都很簡單,我很清楚我的訴求是什麼,我不願地球再吞嚥更多核廢料、但願終止核四廠,卻無法漠視現實,內裡有亂流湧動。
非核家園,實在是一條漫長而艱難的路。
謝謝辛苦工作養大我的爸爸,您的身分教導我,站在不同的立場去思考同一個問題,唯有如此,問題才會完整。痛苦得以被分擔。
我已經漸漸學會,避免用對立的觀點看事物。義無反顧地表達反對,極可能造成更深的對立。我已經知道核電的威脅和不義,也收到了爸爸的努力委屈,多慶幸我們生在一個公民覺醒、進步又變動的時代,社會被驅策經濟成長的同時,懂得留心環境正義與人道精神。我不再畏縮閃躲,這不是建議老爸離職、等老爸退休就可以光明正大反核的問題,它迫使我認真思考反核。
以前會一股腦、興沖沖地拉著朋友問:「要不要去反核(活動)?」、「為什麼不聯署?」
如今放下熱血熱情、憤慨激昂,退一步,彎腰撿拾所有的憤怒傷痛,再重新摸索一個新的立足點。就這樣走平衡桿下去吧,我願陪著台灣一起衝撞混亂,搖搖晃晃,拉鋸出一個具挑戰性的現在。我們將不停跌倒又爬起來、跌倒又爬起來,但怎麼也不會掉下去。
「核安大有問題。」時代的價值在於修正與顛覆,我知道它是珍貴的結論。
我要向這個島嶼說謝謝,我愛你。對不起,我是核電廠養大的孩子。
※ 本文轉載自作者部落格「甲板」;原刊於2014.02.01黑潮電子報8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