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底,兩隻東方白鸛在台東現身,成為賞鳥界的大新聞。
這種當地十年未見的稀有迷鳥,自北溫帶一路飛抵台灣,沿著山脈或海岸線南下,在台灣東南角選擇這棲息數日的地點,位在知本溪口北岸,一處草澤環繞的淡水湖泊,在地稱為「知本濕地」。因先前唐白鷺與琵嘴鷸的發現記錄,加上其他稀有鳥種頻繁造訪,知本濕地早已被國際鳥盟劃為「重要野鳥棲地」(Important Bird Area, IBA)。
然而在東方白鸛降臨幾週後,2015年的知本濕地很快有了更大的新聞——濕地東南側出海口遭不明人士以怪手掘開,湖水湧流入海,僅剩下幾窪小水池。
這樣的破壞事件,反映了知本濕地長期受到的覬覦,卻也牽連著知本濕地複雜的水文系統與歷史脈絡。
沒口溪畔的盟友
知本濕地的水源主要來自西南側的知本溪,以及引水自北方利嘉溪的射馬干圳。過去兩水道在濕地附近匯流出海,且均呈現不斷擺盪的狀態。但知本溪隨後築起堤防,使主流固定於西南側;而射馬干圳也進行了水泥化整治,下游段成為更易管理流量的「知本大排」。所幸,圳道的水泥化僅延伸至大排離海800公尺處為止,在流經田畝蜿蜒入海之前,隨灌排系統變化著水位,間歇在低窪處漫流蓄積,成為了現今知本濕地的樣貌。
在水量充沛時,濕地內的水亦可能衝破湖岸,流往東側沙灘——大多時候僅會在沙灘上呈現一個斷了頭的河道,此為東海岸常見的「沒口溪」現象。若流量較強,也可能直接產生明顯的出海口,但在東北季風盛行的冬季,海浪與風力產生的堆沙作用,會使河道很快被新的沙堤阻斷,而回復「沒口」狀態,甚至進一步成為封閉的湖泊。這種變化多端的性格,正是東海岸河口濕地的特性,迥異於泥灘地或潟湖,這類台灣其他沿海濕地的典型印象。
而知本大排以南,至知本溪北岸堤防間,285公頃的河川新生地與濕地,早已被劃定為「知本綜合遊樂區」的開發基地,委由捷地爾公司執行。此公司在1997年就曾因興建高爾夫球場的土地利用爭議,私下以機具惡意排乾濕地的水。自此,知本濕地便幾乎年年承受著被偷挖出海口的命運。而北側毗鄰耕作的農民,有時也會因田地淹水問題,自行以怪手挖掘濕地出海口,企圖加速排水。
然而多次的破壞,也促成另一個契機。
2015年4月26日,長期在此守護濕地的台東縣野鳥學會,以及荒野保護協會台東分會,聯同知本地區的卡大地布部落,一起舉辦了「為濕地療傷」的沙堤回填活動。在這場難得的合作中,大家各自分享著在這片濕地的回憶,場面充滿溫情,也讓知本濕地的保育工作,開始在台東地區受到關注。
自此,部落與保育團體,成為了守護濕地的重要盟友,共同合作爭取知本濕地提升為「國家級濕地」的法定地位,希望藉此避免更多的破壞。
而至少在那次回填工事完成後,上游注入的水,很快又充盈成了湖泊。
台東狄斯耐樂園
現今的濕地位置,原是知本溪沖積扇的一角。這片曾經遼闊的三角形區域內,在1981年知本溪築堤後,出海口與主河道就被固定了下來。兩岸的新生土地,註定似地紛紛排著隊,等著面對進一步的開發。
傑地爾股份有限公司,在1985年11月,拿著一份極其花俏的遊樂區規劃案,取得了北岸共285公頃的土地,50年的開發經營權,預計在12年內興建出12個活動區。在那張遊樂園地圖裡,包含了原先零星開墾的田區,草木繁茂的放牧區,以及當時還默默無名的知本濕地——在地圖上,成為異國情調的商店街,水上表演區,以及高爾夫球場;原為沙灘的海岸線,還規劃了遊艇碼頭。
附近居民猶記得當年,對號稱「台東狄斯耐樂園」的開發案,也曾懷著期待。
但三十多年過去,除了一條通往海邊的工程道路,以及入口處的十棟木屋,捷地爾公司再也沒有履行開發約定。創造了這個房地產幻夢之後,這間空殼公司,終於在2016年初,由高雄高等行政法院判決,台東縣府委任開發的契約關係已不存在。捷地爾公司不服,仍再次上訴。
無論如何,多年來,這片以「公共造產」被撥用開發的「捷地爾基地」,卻意外保存了知本溪口北岸,這東海岸難得保有野性的河口沖積扇區域——有著湧泉,溪流,乾濕草原,灌叢,海岸林與沙灘的鑲嵌地景,並交織著部落傳統領域與其他在地文化記憶——這多變而富饒的區域之核心,就是那片曾有兩隻東方白鸛駐足的知本濕地。
從棒壘球場開始
然而,即便在傑地爾公司即將退場,開發權轉移之際,知本濕地的危機並未消失。
2016年11月16日,與大多數台東民眾一樣,卡大地布部落族人意外從媒體獲悉,知本溪口舉行了一場開工儀式,台東縣政府規畫的一座八千坪的棒壘球場,正式動土。
這片空地位在台11線的新知本橋路段和南迴鐵路之間,也是知本溪的北岸,「傑地爾基地」的一角。那裡原本堆著大批砂石,砂石清空草木整平後,立下了一根紅色木樁,典禮的樂隊就在那裡演奏。球場設計簡單,除賽場外沒有額外的硬體建設,卻號稱將用於外國球隊的移地訓練。縣府亦宣稱,未來將「活化」知本溪口延宕開發30餘年的廣大土地,計畫發展太陽能發電及運動休閒旅遊等事業。為了利於在濕地上開發,縣府甚至一度打算以焚化爐燃燒殘餘的底渣再生粒料,將低窪處墊高。
球場的動工,正是「活化」的開端。
然而,知本濕地屬於卡大地布部落的傳統領域。縣府這次動土,並未依照原基法第21條,徵詢族人的同意。部落的強烈反彈,迫使縣府教育處的體育保健科趕緊宣布,將到社區補辦說明會。
11月29日,在說明會開始前,縣立體育場場長在席間到處遞著香菸檳榔,談笑中不斷重複著同樣的說法:橋下荒煙蔓草,垃圾亂倒,建棒壘球場正是想幫忙清理,也讓部落有個更方便的運動空間。但會議一旦開始,氣氛立刻轉變,族人砲火猛烈,紛紛發言,直指縣府不尊重部落,並質疑,後續的動作又會是什麼?
「一塊一塊慢慢給你建,先斬後奏,規避環評,這種技倆見太多了!」
「底渣的事情還沒弄清楚,現在又搞個球場。告訴縣長,不要再打卡大地布的主意!」
《心知地名》與濕地上的人
知本濕地對卡大地布的人是重要的。是歷史、也是現今生活的一部分。
對照卡大地布部落剛出版的傳統領域調查資料《心知地名》,大約就在棒壘球場的位置,族人第一次聽見荷蘭人登岸獵鹿的槍響。從槍響之地「今古哇岸」(Kinkuwangan),往海的方向看,曾經迤邐著廣大的河口沖積扇,舉目是沙洲、草地與礫石灘,那是早年捕魚的地點「蘇了希繞」(Surhilraw),也是放牧,游耕與祭儀的所在。後來,這片河灘地一部分將會被填土為田,然後知本溪將築起堤防,部分溪水流到左岸,匯入射馬干圳,流經田畝,繞過海岸林,入海前在森林與草地間蓄積,成為現今的知本濕地主要水體。那裡從古早前就叫做「姆芙嫩」(Muveneng),意為積水之地。
土地閒置的三十年間,台東鳥會在此處記錄了超過160種的鳥類,就單一濕地而言,這樣的紀錄在台灣數一數二。荒野保護協會台東分會,在此持續舉辦各類自然體驗活動。入口處荒廢已久的木屋區,也成為玩具氣槍愛好者的生存遊戲戰場。
牧人趕著牛羊進入草澤,漁人偶爾在附近垂釣。而卡大地布部落族人,也持續保持著傳統領域上的祭典與休憩活動。
2016年底,縣府卻突然建了這座棒壘球場,作為「閒置土地活化」的第一步。關注濕地的人們,如今的疑問都是,接下來,縣府將會如何讓此地「繼續活化」?實際的開發面積多少,及是否影響到濕地周邊生態,成為目前聚焦的重點。
土地活化,活化了誰?
多年來,台東縣政府在這片身世複雜的土地上,曾經舉辦過越野車競賽,堆置砂石,消波塊,西部運來的生雞糞,災後的風倒樹和漂流木等。未來,與捷地爾公司的官司定讞後,縣府正等著大舉開發。
知本濕地,這個人與自然共同交織的地景,在2016年接連四個颱風侵襲後,再度嚴重受創,湖泊地景一度消失,海岸林的木麻黃一棵棵攔腰折斷,枝葉七零八落,水道邊緣被大水下切掏挖,露出了過去的舊河道,水生生物大量死亡,水鳥盛況也不若往昔。然而,當東北季風再度降臨,持續的吹沙作用再度展現出大自然驚人的修復能力,出流河,沒口溪與湖泊的地貌循環,似乎又將再次重現。
知本濕地本就是活的,它活生生地記憶著人文與自然歷史,其持續的變動,正展現著道道地地的東部性格。而一層層覆蓋淤積在濕地上的歷史,到底曾活化了什麼,又即將被活化什麼?北岸這片熱鬧的濕地上,所有往來的生物引頸企盼,而所有關心的人,也引頸企盼著。
※ 本文轉載自 台灣濕地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