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琬瑜;攝影:陳理德
四月〈穀雨〉在客廳窗外江某樹下築巢的那對綠繡眼,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不停地整頓著牠們的巢。直到五月〈小滿〉,綠繡眼親鳥終於結束牠們長達一個月的築巢,非常低調地壓低著身子、趴在巢中開始孵蛋。
阿德也在窗內架起腳架、固定我們的老相機,每天持續為這巢綠繡眼做一些記錄。為了避免我們在客廳走動或靠近窗口時會對育雛中的綠繡眼造成驚擾,他將窗簾拉攏,做成簡單的掩蔽帳。
六月初上觀霧之前的週五,我曾經懷疑客廳窗外的那窩綠繡眼是否開始有鳥寶寶孵出來了?親鳥有幾度不太安穩似地從巢中站起,移動到巢旁細枝,並且低頭以嘴喙整理著巢中之物。是翻動著蛋,使牠們受熱均勻嗎?或是正在幫助小鳥破殼呢?不久之後,卻還是蹲回巢內,身體伏得低低的繼續坐巢。
Happy Birthday!
兩天之後,從山上回來。
六月四日清晨,我隱約聽見一種細碎的聲音從窗邊傳來,而且親鳥的身子整個抬高了,好像半蹲伏在巢口。
趁著親鳥出去覓食,我站上了窗台偷偷窺視。只見幾隻粉肉色的雛鳥朝上舉起尖尖的、比例上特別大的嘴喙,好像在等待親鳥的餵食。哇,是小綠繡眼孵出來了!
這一窩孵出了三隻雛鳥,綠繡眼親鳥開始忙進忙出的,鎮日繞著這幾個小傢伙打轉。
六月五日
每當濛濛的天光開始在窗外流轉,我便輕聲湊近窗口,想知道今天窗口的芳鄰,怎樣開始牠們的一天。
兩隻親鳥通常一隻外出覓食,一隻在巢中守候。沒有外出覓食和回巢餵食的親鳥,通常半蹲巢口幫雛鳥保暖,或者站在近旁的枝條,四處張望著保持警戒。等待了許久,終於有一段時間兩隻親鳥都不在巢中,我爬上窗台探看巢內。跟昨天看來光禿禿的粉肉色雛鳥相比,今天似乎多長了好些羽毛,我想,親鳥帶回來的食物一定非常營養。
剛餵食完畢,親鳥都會低頭俯身巢中。我猜,是在刺激小鳥排便,再把排遺啣到巢外的遠處丟棄,以免氣味洩漏了線索,引來獵食者。
六月六日
綠繡眼雛鳥顯得更有力氣了,有時我不必爬上窗檯,就可以看見牠們在巢中伸長脖子、高舉著嘴巴,努力向親鳥索食。
親鳥則顯得更為緊張的樣子,回巢總是瞻前顧後,聽見一點點聲響動見,就抬起頭來觀望,甚至暫時離巢飛去。
六月七日
大約是雛鳥長大得很快,才幾天時間,巢已經顯得有點擁擠。
從昨天開始,原來用身體覆護著幼雛的綠繡眼親鳥不再進巢,夜間和清晨也只站在巢邊的樹枝上歇腳入睡。
其中的一隻親鳥始終花費許多的時間不斷檢視和調整著巢的結構,大概是擔心小小的巢會承受不住雛鳥的推擠。
阿德還發現雛鳥的眼睛在今天張開,羽毛也漸漸多了起來。好幾度看見兩隻親鳥同時回巢餵食,原來昏睡中的雛鳥紛紛伸長了身子,不斷發出熱切的索食聲。
六月八日
親鳥從清晨就開始外出覓食,雛鳥的索食聲更為嘈雜了。三隻雛鳥有時會從巢中站起,探探頭、張開翅膀、自己理理羽毛。才出生約莫五天,昨天分明還見牠們禿禿的沒有多少羽毛,今天早晨的巢中景象,卻讓我大吃一驚,羽毛已經長出這麼多了啊!
阿德說,看牠們成長得這樣迅速,可能最慢到下星期,綠繡眼的雛鳥
就會開始離巢習飛。
其中一隻親鳥仍顯得十分謹慎,並且花費許多時間在整修巢的結構,可能是我所見過,對於自己織造的巢的品質要求最嚴謹的親鳥。
六月九日
今天清晨在窗口看到擁擠的巢已被毛茸茸的雛鳥塞得滿滿的,想想也不過一個晚上時間,綠繡眼寶寶的羽毛也長得太快了吧!親鳥仍很謹慎地檢視著巢的底部,深怕被這幾個小傢伙擠破了。
阿德在窗口拍照時,被剛回巢的親鳥發現,親鳥發出一陣警戒叫聲,幾隻小傢伙似乎聽懂了,馬上隨聲低伏身子。
適逢週末,整個白天,阿德在窗口守候了許久,終於用我們那台反應很慢的老舊相機,拍到親鳥餵食完畢、等待雛鳥翹起尾巴排便,以及親鳥將排遺啣去丟掉的畫面。
下午,社區裡的野貓也不知怎地好像發現了這窩綠繡眼,來到庭院的樹下觀察窺探許久。
晚上我聽見車庫裡有貓的叫聲,阿德趕緊去院子裡把野貓趕走。
還好今年築巢的位置比往年都高一些,一群野貓應該只能爬上車的擋風玻璃在底下望而興嘆吧,我如此安慰著自己。
對幼鳥而言,最大的生存挑戰應該會是離巢習飛的那一兩天。屆時,尚不夠成熟的飛行能力、仍需等待親鳥餵食、與面對天敵野貓的環伺狩獵,將是這一窩綠繡眼是否能繼續存活的關鍵。
六月十日
清晨,我才發現阿德似乎是為了守候鳥巢、防止野貓在暗夜間攻擊,整個晚上都睡在客廳沙發。
空巢之謎
昨天下午阿德將窺探鳥巢的野貓趕走之後,夜裡又貓聲大作。阿德說,野貓至少來了三次,他最後一次趕走牠們,是深夜十二點多。他最後用收集庭院落葉的畚斗,堵在庭院鐵門下野貓慣常進出的縫隙,並且索性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守候。
清晨六點多,阿德如常從客廳掩蔽的窗簾後往外探看。窗外的綠繡眼巢,竟然靜悄悄的,精確的說,是異常安靜、全然地沉寂。
巢是空的?
是離巢了嗎?
昨日傍晚見巢內擁擠,綠繡眼雛鳥羽翼豐滿,或許差不多是可離巢的時候。會是昨夜飽受攪擾,而在親鳥的敦促下提前離巢嗎?
會是趁我們熟睡時,遭野貓攻擊逞凶嗎?
然而,大江某樹的枝葉和巢看來依然完整,並無異狀。阿德和我只感到一陣寒意、不解與錯愕。
在庭院裡外、附近的藤蔓與枝葉,仍遍尋不著離巢的雛鳥、不見任何掉落的羽毛,甚至我們預期會在樹下尋得離巢前因緊張而排出的新鮮排遺,也付之闕如。
幾分鐘後,阿德看見一隻親鳥叼了毛蟲回巢餵食。
沒有聽見雛鳥回應的叫聲,親鳥來到樹下反覆檢視著空巢,顯得困惑也吃驚,旋即黯然離去。
再過十餘分鐘,兩隻親鳥又同時啣著蟲子回來。在庭院裡來回鳴喚、找尋著,仍然聽不見雛鳥的索食聲與任何回應。
親鳥顯然並不知情。
我突然感到難過起來。
在黑夜過度到黎明這短短的幾個小時之內,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
阿德和我討論著,從昨天深夜到清晨四五點以後,似乎就沒有聽見任何不尋常的聲音。
雛鳥可能會利用天剛亮那一個多小時之間就自行離巢而去,不再回來仰賴親鳥餵食了嗎?似乎與我們所知悖離。
若是剛離巢,幼雛應該也飛不遠吧?阿德將社區附近的樹木與鄰居的菜園巡視過一遍,仍是失望。
他指著昨夜擋在庭院鐵門下縫隙的畚斗,留下了野貓進不了庭院抓出的十餘個十分清晰的爪痕。
獵食與被獵,原是自然中的一環。然而,社區的野貓多是被人棄養的家貓在野外不斷繁衍而成,牠們展現了貓科動物的狩獵天性。去年同樣一棵樹下的那窩綠繡眼,在育雛早期就被野貓發現,一夕之間,巢毀雛亡。
我們的難過與失落,不僅僅是依舊未能親眼看著大江某樹下的這窩綠繡眼順利長大、目送牠們離巢;也為這對親鳥育雛期間頻繁覓食的辛勞、進出的戒慎與緊張、及今晨驟然發現空巢時的錯愕與不解,感同身受甚至深感失落。
六月〈芒種〉,庭院的江某樹下,留給我們一個費解的空巢之謎。
六月十一日
清晨的晨讀時光。隨著外頭天色轉亮,屋外幾度傳來綠繡眼的鳴喚。我急忙擱置紙筆、湊近窗口,望著紗窗外觸手可及的碗狀巢窠。只是
綠繡眼親子,仍舊沒有回來。
陽光匍匐前進庭院角落的早晨,阿德拿起水瓢準備澆花,卻十分驚愕地發覺,水桶裡竟浮著一隻綠繡眼幼鳥的屍體!
一切的疑問,都有了脈絡與解答…。
想來,是週六(六月九日)那天夜晚,野貓趁著親鳥不在巢旁守候時,對垂掛在江某枝條下的鳥巢發動了「夜襲」。
三隻尾羽短短的幼雛,鼓動著尚未及成熟的羽翼,在視線不良的漆黑暗夜裡,四處衝撞逃命。
兩隻野貓搶著獵食、發生爭執齟齬時,一隻雛鳥撲飛著掉進水桶。雖然水很淺,但是雛鳥無力逃離淹死。剩餘兩隻雛鳥,最終難逃野貓的尖牙利爪。
阿德不發一語地用樹枝和鏟子掘開大花盆的泥土,將水桶裡的綠繡眼雛鳥撈起安葬。
繼而一語不發地找出鐵絲和尖嘴鉗,在樹下慢慢地編織著一張手工的鐵絲網。
我想,這是我們能夠替已逝的綠繡眼雛鳥與未來繼續來庭院築巢的綠繡眼做的,最微不足道、卻亡羊補牢的參與了
直到我出門前,他才開口說道,那天下午,他看到野貓站在樹下窺視,就想做一面鐵絲網,防止野貓攀爬上樹。可惜當時想了,卻沒有立即動手…。
語意中,流露著無限的惋惜 。
捲土重來?
端午節後的六月下旬,窗外又不時響起一陣陣清脆的鳴喚聲。幾日之後,開始伴隨著一對綠繡眼親鳥每日來訪。
我回想起四月〈穀雨〉初來乍到的那對親鳥。公鳥在江某樹蔭下殷切呼喚著母鳥,向她展示自己發現的築巢好位置。
這對兩個多月之後來的親鳥也是。
牠們每天停在枝稍,反覆檢視著那座空巢。窗外時因牠們輕靈婉轉的歌鳴,而重新流轉著盎然生意。有時也見牠們用嘴喙拉扯乾草,試圖整頓那座舊巢。
我甚至一度以為,是否就是先前育雛失敗的那一對,又捲土重來呢?
只是將近一旬過去,遲遲未見在巢中下蛋。
直到七月中下旬,我去山上五日回來,才意識到那座巢竟然逐漸鬆散破敗起來。
原來,幾乎每日來訪的親鳥並未打算沿用舊巢,而是前來取走巢材,再啣去他處築巢的。
我遲遲無法全然釋懷的空巢之謎,與殘存的一點親鳥捲土重來的期待與想像,至此,也終告幻滅。
後記:
古人曾留下「愛屋及烏」的成語,將對於居所的喜愛,擴及與人類共居的生物。
我們當初搬進這十多年的舊房子,基於節約資源的理念,不管是室內或庭院都未曾動手整修。因而沒有施工帶來惱人的噪音,也沒有刺鼻的揮發性溶劑氣味、焊接與木屑滿天飛的情景。倒成為鳥兒喜愛築巢的家園。而仲夏的夜晚,也常有一兩隻黃紋蟋蟀在庭院裡演奏。幾乎每一年都有令人驚喜的發現。
我想,我們是愈來愈喜愛這間硬體設施逐漸老邁,而生命內涵愈見充實豐富的家了。它不只是我們的家,也是與其他小生命共享的空間。
原文及更多圖片請見作者部落格薄雪草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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