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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媽媽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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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屆鯨類生態與保育研討會]

這一群海怪

作者:廖鴻基 (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

  船隻海上航行,茫茫海面阻隔了視線,一面之隔的深沉水下,誰也不曉得何時何處船邊將浮現何等龐然大物?

  每個航次我們都懷抱著期望出海,因為我們曉得,這輩子將永遠無法透視海洋、無法完整理解海洋。臆想和期望成為我們航行出海的樂趣之一,每次出航,我們都期望能夠遇見過去從來沒見到過的光景或生物。當然,越怪越好。有人說,海洋若沒有海怪就像人沒有了夢一樣。

  海洋就是這樣,越大的期望往往越容易落空幻滅。隨航次累積,我們的期望在腦子裡已累聚成一顆像是過度吹噓的氣球。

  海洋也似乎懂得,這些來到她懷抱裡的人在夢想追尋什麼?她手上握有太多王牌,隨手打出一支,都足以讓我們沉醉癡狂。她似乎曉得,王牌不能一下揮灑盡出,否則,這迷惑、作弄人的遊戲很快就要耗盡席散。她懂得要來和我們一輩子周旋。

  在海上航行近十五年,我曉得她戲耍、貪玩的性情-她擅用她生命的時鐘(40億年)要來和我們短促、閃逝的生命把玩。她時常凝弄自己成茫茫一片黏稠晃湧的海濃,留我們船隻膠陷在果凍裡掙脫不得;有時,她掀昂起浪花搖晃船隻、拍打船身,硬是要來折騰我們、要來澆熄我們旺盛的期望之火。

  我常常聽見她用誘惑的口吻說:「再來玩嘛?」

  她總要把我們的貪心、驕妄抽絲剝繭般地折騰、抹煞之後,返頭又要來戲弄及考驗我們對她的耐性及情份。

  這本是一場一廂情願沒什麼道理的對待關係。

  我原本以為與她相處,只要時間用得愈長愈能贏得她甘願釋放的豐美。事實不盡然如此。這一次,她打出了一張海怪王牌,我幾乎錯失了這場盛會。

  海上經常遇見一群鯨類家族分成數個小組散佈在範圍寬廣的海域裡;也曾經看到過孤伶伶單獨一隻海域裡徘徊。我不大能夠理解,牠們小組或個體之間如何在這茫茫大海裡互相連絡。

  7月20,我因為意外受傷留在岸上休養,離開海上工作已經是第十天了,這段時間,我總覺得自己是離開了家人落單擱淺在岸上。傍晚,伙伴們從海上打電話來,電話用嚷的不是用講的:「抹香鯨!抹香鯨!」

  我唐突明白了,海洋今天打出了一張王牌!海洋她送出了一份大禮!而我擱淺在岸上無緣享用。

  黃昏時分,我到船公司迎接他們回來。雖然無法親臨海上盛會,我還是特地要來朋分伙伴們的喜悅。

  先是育慈回來了。這個七月才加入我們的新成員、這個出海還不滿二十個航次的學生、這個對海洋還存著夢幻情懷的少女、這個海上看見飛魚還會高亢尖叫的小女生-竟然,他竟然承受了海洋的大禮-抹香鯨。

  一下車,他兩手兩腳好像頓然跳脫了所有地心引力的牽絆,他跳著、甩著、口裡:「哇-哇-哇-」一邊衝、一邊跳、一邊「哇-哇-哇-」,什麼也沒講。

  番鵑接著回來了,這個稍微胖胖受到海洋特別眷顧的生物老師(生平第一次出海就遇見了虎鯨),這一次,海洋再度恩寵她。

  喂!教人嫉妒啊,是抹香鯨喔,可是大約18公尺長、60000公斤重的大傢伙;喂!教人嫉妒吶,如果單單一、兩隻也就算了,是五、六十隻像海面柟梓漂浮。我幾乎可以想像當場的情景-天空紫雲密佈,天縫綻露祥瑞光芒-

  啊!教人不得不怨妒啊! 

  一點沒有誇張,番鵑是爬著進門的,嘴咧成那樣笑不出聲 ... 爬著、爬著,怎麼勸也勸不起來。這時候的番鵑很難理性對待,聲聲氣氣裡,他有太多的感動和感嘆。不停地搖頭嘆氣,動不動,手就攀搭過來,不像平常嫻淑端莊的老師模樣。

  同船的賞鯨遊客們也樂著、亂著,辦公室裡一團嗡嗡聲鳴浮噪。他們個個身價非凡,像是贏得了漂亮戰役,沙場回來的一群英勇戰士。他們絕對有份量這麼驕縱,這麼教人怨妒。想想也是,無論生命或情緒,人體不過是個容量有限的容器。他們如何堪得住一群龐大海怪們這般攪弄、戲耍。

  他們好像一罐罐容量有限的瓶子,但是,他們一下子裝了一群5、60頭的抹香鯨在瓶子裡。

  聽過他們的敘述-這、這幾乎沒什麼反駁、求證的餘地-我們還能夠說什麼?只好放任、允忍他們紛紛亂亂含夾著強烈個人情緒的胡謅亂語。誰教我們沒這樣的經驗,誰教他們得到了海洋的恩寵。他們可是近距離和海怪們相處了一個多小時。他們不僅擁有發言權,也擁有瘋言狂語的特權。

  再也受不了了!無緣領受海洋這份厚禮留在岸上的伙伴們,再也承受不住了。

  「狗屎運、雞屎運 ... 」大伙牙癢癢偷偷地罵。

  但是又如何? 

  大家商量,明天大清早,如何?不讓他們兩個瘋婆子去,我們大清早出海去試試運氣。

  船長很有信心,他說:「不會走太遠的,還有機會。」

  我心裡想,可能嗎?海洋這麼寬,海洋這麼容易判斷與掌握嗎?過去的經驗告訴我,越是刻意、越是含帶目的出海,越是容易落空幻滅。

  我了解她作弄人的本性。

  一夜不安,期望用他最高段的手法來折磨我們。

  伙伴們好多人那晚夢見了抹香鯨,但是,沒人敢講出來,我們怕洩漏了天機壞了隔天的運氣。

  幾番掙扎考慮,土匪從台北趕下來。沒趕上末班車,租計程車衝到宜蘭,輾轉換車將近黎明才抵達花蓮。感冒未癒,加上車旅勞頓,他一夜未眠。

  這一夜相當夜冗長、沉悶。

  5:30出港。我們裝備充足,船上有Batacam、DVC兩台攝影機;長短鏡頭照相機至少五部,數十捲底片,望遠鏡一大堆;我們十幾個伙伴偷偷養抹香鯨在心底,暗地裡波潮洶湧,表面無事一般。我們在黎明晨風中悄悄地出海了。

  番鵑、育慈當然得留在岸上值勤,罰他們9點的航次才能出海。

  南風、南流,2級浪,海上浪弧、浪高都比前一天的增加不少。一夜相隔,海況似乎有了不小的變動。心裡有些陰影,儘管經過了一夜的努力,我已經說服自己,落空的比例約莫九成,等待著的僅僅是一分火花樣的燦爛奇蹟。

  船長判斷抹香鯨群應該持續往南行進,所以船隻東南向斜出,船長說,我們可能會在花蓮市以南20浬的水璉海域與海怪們相遇。

  好幾部望遠鏡海面搜索徘徊,這時,土匪洶洶冒出一句:「如果這時發現虎鯨,要不要過去看?」沒什麼遲疑,大伙堅心一志回答說:「不要!」

  很清楚,我們要的是抹香鯨!這一刻,大家都有堅強、唯一的意志和決心。

  遠遠幾艘捕抓鬼頭刀的延繩釣作業漁船泊停在天邊海面。朝陽從那裡昇起,晨曦光熾海面踏步來到我們舷邊。船身匆匆弧轉,晨曦從左舷繞過船頭迤邐照上右舷。船隻小弧度彎轉朝北,我知道船長,我曉得狀況來了!

  原本待在駕駛艙的世主上來瞭望台,笑滋滋地,蓮花東北向一指:「看到沒?」

  「看到什麼啊?」

  「那艘船,看到沒?」

  「快說啦,是什麼啊?」大伙耐心有限。

  「是那艘作業漁船話機告訴我們船長,」

  「什麼啦?快說是什麼啦!」大伙漸漸沉不住氣。

  「是那艘作業漁船告訴我們船長說,那裡有幾根『柳安!』」

  抹香鯨經常動也不動浮在海面上休息,看似海面漂流的柳安原木,所以,漁民一般把抹香鯨叫「柳安」。

  船長催促了油門,我們各自添加了薪火在心底滋燃。這怎麼可能?一切似乎都發生得太快了,而且,好像也太容易了點。

  「多麼、多麼可愛的漁船。」我們心底這麼讚美那艘船。

  這段水路可是好長,18節船速足足跑了20分鐘這麼久,太陽都無奈爬昇了33°仰角。這時,全船伙伴們安靜地船頭兩舷弧列排開,大家似乎都朝著晨光在默禱。不只一夜而已,是好幾年的鬱累,大家長期的等待和期望,在這夢想成真迫近的時刻,反而凝聚成一股可怕、不安的肅穆氣息。

  又直挺挺跑了5分鐘,那艘可愛的漁船才從豆點大小膨脹成一艘玩具規模的船型。直到這時,這時,我才聽見了一聲打破僵局的呼喊:「那裡!」。那是長期憋忍、折騰、撕絞後,得到機會,一發不可收拾地放縱叫嚷。想想看,是積累多久的期望、夢想和怨妒-這一刻的心情相當複雜難以理解-分不出是高興或是憂傷?

  可以確定的是,胸臆裡的這一口氣,終於能夠長嘆喘出。

  這時,我們看到、聽到的是,全船情緒焦點都落在船頭左前方海面-幾聲斜方水霧迎著朝陽噴灑。

  這就是了!漸漸靠近,這就是了!海洋她酣睡還沒晨起吧,留個縫隙與機會讓我們圓這場海洋人生大夢。

  沒錯,他們絕對不是書本、圖鑑、影片或經由他人的敘述足以塑造他們在我心底的形樣。每個人的觀感不同,海怪就是這樣,他們像水一樣流動填充每個人的感官縫隙。即使是最細微的旁枝末節,他們也能軟綿綿地關照、組合成不同的形象個別映照在每個人的心底。

  他們儘管體型龐大,我感覺他們的體樣柔軟如水,一點沒有「白鯨記」所形容的堅硬和剛強;也不是記錄影片留在我們腦子裡告訴我們的美麗形體-他們大多體態臃腫;茶褐色皮膚上似是皮膚病長了不少霉斑;背鰭後,皺皺褶褶像是長了半身的疣瘤-他們整體給我的第一個觀感,老實說,他們簡直就是一群長像醜陋生活在大海裡的怪物。

  對,沒錯,舉尾是他們唯一的美麗與優雅。

  那他們到底為什麼讓人瘋狂?是體積龐大?是難得一見?是能夠讓我們擁有別人沒有的經驗?讓我們圓一場海洋大夢?讓我們有機會上了新聞媒體誇大的來細述這一場經驗?讓我們炫耀和驕傲?讓我們自得和自慰?﹍我相信同一場接觸每個人都會有個自不同的需要。

  抹香鯨們慵懶地浮游在船邊水面,他們對待船隻也許好奇,但是,不會有什麼利害需要,想到這裡,我能確切感受到他們異於人類的美麗。

  他們帶我們遠離海岸,從6:30與他們接觸開始,至今9:30三個小時整整,我們從離岸8浬被帶往離岸18浬海域。這期間他們多次下潛,僅留下一頭小寶寶在水面上。這海域水深少說4000公尺以上,我們懷疑小寶寶是否被他的家族遺棄了。看小寶寶往東南向不停的游進,替他擔心茫茫海上將如何找回他的家人?

  擔心好像是多餘的,小寶寶的媽媽一陣子後浮出來,看他們母子(女)像是久違重逢海面上相偎相依,我特別覺得他們的溫馨美麗。

  媽媽又潛下去了,好像很放心讓我們海面上陪伴他的小寶寶。

  幾次浮沉,我們和抹香鯨小寶寶作了朋友。小寶寶來到船舷下,豎立起身子,幾番將他的頭臚抬露水面似在和我們招呼。船上伙伴們媽媽起來、也小孩起來,喃喃細語在舷邊與他和暖相處。我感覺到他的童心和我們的童心在這片深海海面交織的美麗。

  「想念小寶寶,希望他的媽媽能夠永遠陪伴他。」

  「這一刻,等了兩年,我心中吟唱起一首歌。這首歌,將會在我心底恆久地盤唱。」

  「小寶寶,快點長大,快點長成像你媽媽這麼大,也許我的夢將裝不下你,我的回憶也裝不下你,但是,沒關係,我不會忘記你。」

  船公司門口「寄給海洋的限時信」留言板上,我看到了伙伴們的留言,感覺到伙伴們的真誠與美麗。

  海上茫茫,我曉得,與這群抹香鯨可能這輩子就這麼一次機緣相處,雖然,他們長得並不如期望的賞心悅目,但是,他們後座力十足,離開他們已經20天了,老實說,想念他們如昨日才海洋裡相見。

  我想,他們會像一輩子飲不盡的純釀埋在心頭。

  幾次夢見他們,夢裡他們的行止貼合著那天海上相處的心情。

  他們也作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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