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影展]

反核的背後──關於「貢寮，你好嗎？」

作者：楊渡

　　看著貢寮的故事，使我回到遙遠的反核故事裡。每一張鄉民的面容，都彷彿是一個個犧牲者，在訴說國際架構下，一個小小生命的無奈悲劇。那些渺小而遙遠的反抗啊，是人的尊嚴的開始，卻是宿命的悲劇。

　　反核運動在台灣，最早可追溯到核一廠開始興建的時候。當時，核能被視為高度機密，是和核子彈研究、國家安全連在一起的，屬於國家機密，無人敢去聞問。知識人更因為它的敏感，以及高科技的知識，而無法了解。當年唯有立法委員黃興與學者林俊義提出疑問。黃順與多次在質詢中，批評政府的核能政策。但社會一片冷漠，反映冷淡。只留下黃順興的書，作為歷史見證。

　　事情的轉機，是直到1985年蘇轍諾堡發生核融爐事件後，國際輿論大嘩，世界性的反核運動再起，台灣才有零星的反對核能發電的聲音。

　　當時政府也認為核能發電有安全顧慮，由行政院長俞國華宣佈停建核四。然而已經徵收的核四預定地，卻一直未歸還給民間，或移作其它用途。

　　1987年，我曾協助馬以工，主持過《新環境雜誌》的主編職務。由於採訪了核三廠，了解建廠過程中的各種疏漏，以及台灣採購核電設備的時候，所出現的問題，再加上剛好有朋友是恆春人，決定在恆春發起台灣第一場反核運動。

　　當時，向黨外省議員邱連輝借了宣傳車在路上廣播，也動員鹿港反杜邦運動的領導者李棟樑，以及學者陳映真、教授柴松林、張國龍等，一起赴恆春舉辦演講。因為事涉敏感，當年的南區警備總部還特地來電，找我去「約談」。我怕約談之後，回不來了，而事情沒有人主導主持，所以由好朋友李疾代替去赴會。果然，他被約談到晚間十點左右才回來，整個演講都快結束了。

　　同一時間，馬以工認為赴恆春還不夠，應該有人關心核四，所以她找了幾個學者，去貢寮海邊舉辦生態保護活動，要求政府把核四預定地給讓出來。當時，我們幾個年輕人認為核三的反核是關鍵，那才是真正的抗爭，選核四是避重就輕。

　　然而，幾年過去之後，馬以工的預言竟然成真。核四宣告要復工了！

　　這個消息，無異於宣告反核的全面失敗。台灣竟可以違逆世界潮流，獨獨要建核能電廠，這到底為什麼呢？

　　這便是台灣反核問題的核心。核能電廠的興建，確實與國家暗中發展核子武器有關，如果不是1988年張憲義叛逃，把台灣發展核子武器的秘密向美國通報，台灣不可能停止核子武器的計劃。而核四，只是其中的一環。

　　當年台灣向美國購買核一、核二、核三廠機組的時候，就是美國政府直接介入，所以台灣以高於法國報價高五成左右的價格，去購買了美國的發電機組。

　　講明白一點，這和台灣購買美國軍事裝備的道理是一樣的。那是台灣軍事、國防安全單一依賴美國的後遺症。在核三廠的調查報告中，我曾調查訪問了核三建廠工人，他們說，美國賣給台灣的核三機組是老舊的，因為美國反核，核電公司的設備賣不出去，機器堆在廠房裡，有些設備老得都蒙上一層厚厚的灰。運來台灣還不能用，只能拿回去換。台灣所購買的三個核電廠，等於拯救了美國的核電工業。然而台灣還是得買，因為你就得依賴美國。台灣的核電工業，是任人宰割的肥肉。

　　這便是貢寮的悲劇。不是來自任何一個政府，不是國民黨或民進黨執政，或者李登輝把政權交給陳水扁，就會了事，而是一個國際戰略下的共犯結構。美國要台灣買，台灣敢不買單嗎？

　　「貢寮，你好嗎？」所敘述的，是貢寮這個小小的濱海漁村，為了反核而不斷抗爭的故事。

　　從1989年至今，十幾年過去了，反抗依然存在，但生命不會等待啊。隨著歲月的流逝，多少人在反抗中，因為不堪行政部門的拖磨，而病逝了。多少人，還抱著希望，當陳水扁第一次出來競選總統的時候。多少人還不死 心，當愛台灣、愛鄉土的口號喊得天價響的時候。多少人還期待最後的轉機，當核能機組未全面組起來的時候。然而，所有的政治承諾，都是空言。因為，他們都一 樣抵不住台灣軍事與國防安全架構下的美國依賴。只要繼續依賴，反核就沒有用。

　　不反美，不反日，卻只是反核，根本沒有出路。

　　而即使反美反日，雖然不一定有出路，但至少是對正了方向。

　　「貢寮，你好嗎？」是一部安靜而素樸的記錄片。為了免於社會運動記錄片過多的事件記錄與吶喊，使得片子看起來僵硬而不夠流暢，它以信的形式，作敘述的主調，而有著抒情的風格。

　　信的對象，是「1003」事件中，因為開車衝撞保警，造成保警死亡而入獄的林順德。他被判無期徒刑，在獄中服刑。而故事的結尾，卻是林順德出獄的時候，貢寮的鄉親在車站迎接他。他還未回到家裡看看老祖母，卻先回到貢寮來。鄉親向他說，你是我們比親人還親的人啊！
　

　　這些在社會運動中團結起來的生命，有著比親人還親的感情，卻要抵擋著他們可能未曾理解的美國大資本的壓力。

　　貢寮的鄉親可以知道，他們的小小的漁村沒有了，他們的漁業權沒有了，他們生存的海洋與海岸被核四建廠的土石污染了，他們正在日甚一日的走向困境。但他們難以了解，巨大的核電工業與軍事產業複合體，正以千鈞巨力，壓向他們弱小的肩膀。

　　只要兩岸繼續緊張，台灣就更需要美國，台灣軍事國防依賴不可能停止。國防依賴不停，台灣就得繼續聽命於美國，就不可能拒絕核電。但美國會安心的讓兩岸和平談判嗎？美國會甘願放棄它的軍事產業複合體的利益嗎？美國的政治結構與國家利益，會讓台灣這麼做嗎？

　　從核一、核二、核三，到核四，悲劇的根源在這裡。

　　十幾年過去了。那些樸素的、漁民的面容啊，那些在抗爭歲月中，慢慢凋零的生命啊，如何才能等到那一天？

※本文轉載自苦勞網2005-04-15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