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地門鄉前往霧台鄉的「台24線」公路,必定要跨越一座隘寮溪上的「伊拉橋」,接著進入一處名為「伊拉」的部落;但是八八風災之後,伊拉橋已不見蹤影,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建在溪床上的便橋。這讓我想起去年在訪問「出磺坑」的老油人時,一些經歷過日本時代的阿公們都會跟我提起早年,當後龍溪上的國光橋還沒搭起時,大型車輛也都要走溪床上的便橋,他們用廢棄的油管和鐵板搭起那座橋,一到暴風雨天,鐵管就會被大水沖得老遠,然後他們就會被派去把油管撿回來,再重新搭建......
伊拉又名「谷川」,前者據說是漢人取的,後者則來自日本人,約三百年前由排灣部落Tabataban分支到此所建立,排灣語稱她為Kurgul或
Kurag,原意不詳。日本時代的伊拉部落曾遷移至三地門,但因遭到當地居民的驅離,才又在5年後回到原來的地方,距離現在的新部落只有約30公尺的南側山上,到了民國44年才確定於現在位置。但是因為這裡屬於魯凱族的生活領域,所以部落內也住了不少魯凱族人,以兩種母語及文化同時並存,是個只有30多戶的迷你部落。
我去霧台的途中,路經這個小部落,當時對這裡一無所知,只見整個部落靜悄悄地,難得見到一、兩個人,沒有一個人臉上是掛著笑容的。在八八風災中,伊拉部落下方約30公尺高的溪谷現在全沒入土石中,有部分房舍及田地瞬間消失,5人遭到土石流活埋......如果上網搜尋一下「伊拉部落」四個字,你將發現許多慘不忍睹的畫面及文字,也會看見八八之前的美麗部落樣貌,讓人看了不免鼻酸。
伊拉部落的居民現在大多安置在內埔龍泉的榮民之家,與其他幾個霧台鄉的受災部落:吉露、佳暮、阿禮、大武等魯凱族居民,已經一起生活半年多了;其中除了大武部落經勘查屬於「安全」區域而不必遷村之外,其他四個部落將來預計集體遷居到中廣的長治分台屬地,許多細節現仍在商議中。長治分台就在屏東平原的長治鄉內,四周大多為客家聚落,以及約三分之一的閩南族群,原住民族是少數中的少數,不要說原住民文化將來在這裡是否能夠得到「長治久安」,就連現在負責興建房舍的慈善單位,前一陣子因為在高雄杉林鄉興建完工的「大愛園區」所引來的爭議,就已經開始讓將來入住的魯凱族人感到十分不安,因為沒有人希望自己的家鄉有如一座民俗文化園區,每天為了應付遊客前來參觀,得改變原來的生活習慣,還得遵守佛教團體頒佈的「新十誡」,生活得有如慈善家的寵物一般。【相關資訊請見「莫拉克新聞網」】
將來會入住長治分台這塊30公頃土地的,除了上述的4個魯凱族部落之外,可能還會塞進2個排灣部落:三地門鄉的達來與德文(德文有部分魯凱族人)。達來就位在「風刮地」附近,如果你行經台24線公路,就會看到這座位在馬路下方、陡峭斜坡上面的部落。或許你會跟我一樣驚訝,怎會有村落是建在這樣幾乎沒有一處平地的地方?而如果你又到了位在隘寮北溪左岸的舊達來部落看過:一間間還安全地處在原地的石板屋房舍、一座空洞而沒有任何圍牆的學校、一幢已經沒了屋頂而十字架還高懸的教堂,以及一條條用石板搭起曾經聽得到踅音的階梯......,或許對於將來一處處即將被廢棄的原民部落,你就會有更深一層的體認。
舊達來部落是日本時代被迫遷居於此的,為什麼而來?文獻上對此著墨甚少?想必又是為了管理方便、盜取森林資源方便;新達來部落則是民國70年被國民政府遷徙而來,又是為了什麼?同樣隻字未提,想必也是為了差不多的理由,有人說:因為新部落交通較方便,舊部落要過吊橋。但奇怪的是,兩部落之間的那座重修的嶄新吊橋,竣工時間是在民國76年10月,為什麼部落遷了村才反而去修吊橋?網路上查到的資訊,都在強調「因為遷村最晚,所以石板屋保存得相當完整,未來經整修後將可作為觀光景點並經營民宿......」,難道原民部落文化的存在只是為了觀光?我有滿肚子的疑問。
在達來新部落遇到了一位80多歲的阿婆,我對她提出了我的疑問,阿婆說:「我也不知道,我原來是住在對岸的舊達來,年輕的時候就嫁到高雄去了,昨天因為部落有人結婚,所以我回來,想去買包洗衣粉,這才發現原本在公路旁邊的唯一一家雜貨店關門了,現在不知要去哪裡買。那時候聽說新達來位置比較好,所以大家都遷來這裡,但是我看,怎麼會比較好?大家都住在斜坡上,每條路都很小、很陡,腹地也不大,大家耕田都還是回到舊部落去,沒有比較方便呀!」
八八風災之後,新達來部落雖無受到土石流災害,但是經過勘查,因為排水不良,部落地基已經不穩,部分道路及民宅牆面有龜裂現象,已經被列為「不安全」區域,必須遷村;但是另一方面,因為達來的新教堂正在興建,所以掌管全部落的教會執事說:「我們不遷」。最近看到的新聞,政府已經決定將達來遷到長治分台,以免日後發生危險。同樣被暫時安置在「龍泉營區」的達來、德文和大社族人,在八八風災過後沒多久,原本是計畫一起遷到瑪家農場,連「立柱儀式」都舉行了,後來又發生一堆變化,將來會怎樣,沒人可以說得清楚,族人只知道:「很亂!」
我今年元月待在屏東的時候,曾經去參加過兩場在營區的部落會議,一場是晚間的內部會議,族人商議好面對後天的官方會議所應該要有的共識:絕對不劃定特定區域、瑪家農場的安置只作為「中繼屋」、要求重新審核申請住屋標準、遷村應「以地易地」取代「以屋易地」的不公平待遇。這些清楚的表達,我在現場都聽到了,官方代表說:「最好做成書面資料,我回去才好跟『上面的人』報告。」但是書面資料給了,連公文也連夜趕出來了,幾個月之後,我在新聞上看到的結果,沒有一點改變,而且還「瑪家永久屋在祝禱聲中動土」!
有局外人問:「不懂為什麼要『中繼屋』,有『永久屋』不是比較好?也省得浪費捐款人的錢。」我告訴他:部落重建需要「中繼屋」是因為「遷村」茲事體大,它牽涉到的不只是「災民安置」的問題,還有「部落文化保存」的問題。原住民是個弱勢民族,這意味著他們在主流文化中,如果沒有堅定自己的立場、沒有部落自己的生活區域、沒有維持住部落的傳統文化、沒有建立起部落的認同感,很容易就忘記了自己的文化、遺失了自己的根,所以他們需要住在離祖先較近的地方,並且以部落自己的方式重建家屋、維持傳統。
現在政府對災民的安置行為,常是將幾個不同部落的族人擠在一起生活,不要說其中有魯凱、有排灣,即使相同族群、不同部落也有自己的不同文化和生活習慣,畢竟他們在這片土地上以「部落」的型態已經生活上千年了,要他們因為這次災難而改變原有的生活方式,這並不是最理想的作法,即使天災不可免,人禍卻應該制止。對他們來說,先在平地或瑪家農場建「中繼屋」,過了三五年,山林休養生息,恢復穩定之後,再回去尋找適合居住的地方,做一個真正的永久性「遷村」,那才是最理想的狀況,實在不宜以「功利」的思維或「交代政績」的模式來看待此民族大業啊!
在龍泉營區,我去「參觀」了一下災民的居住環境,好幾戶人家共同生活在一間小屋子裡,彼此的隔間是幾個置物箱或櫥櫃,甚至就只是不同方向的雙層單人床,好幾間宿舍共用兩間廁所、一間沖澡間,他們在這樣的環境住了將近半年之後,於元月底遷入新隔間的營區內了,希望現在可以有比較好的隱私,不用擔心難看的睡姿被鄰居瞧見,或是打呼聲跟......某種聲音,影響了其他人。
一位正在洗衣服的大姐跟我說:「在營區的生活,對年輕人來說,前往工作雖然比較方便,但是對老年人來說,沒有田務可以打發時間,生活比較容易焦躁和鬱悶,所以還是回山上較好。」另一位正在縫繡排灣族傳統圖騰的阿姨,對我秀了一下她的成果,告訴我:「我在研習班學會這個傳統縫繡,沒事的時候我就做一些壁飾,到時新家搬遷就可以用上了。」儘管環境艱難,大家對於新家,仍是充滿期待的,畢竟擁有一個安穩的「家」,是所有人心底,最深切的渴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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