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2010年1月9日台北訊,特約記者呂苡榕報導
卓別林說過,「用特寫鏡頭看生活,人生是場悲劇;用長鏡頭看生活,人生則是喜劇。」相思寮的故事,用特寫鏡頭檢視,不折不扣是一齣悲劇;但用長鏡頭觀察,或許是一部官僚弄人的黑色幽默。
家住相思寮北側、萬合里的邱建欽,日治時期父親就住在此地,於官營的「台灣製糖株式會社」做工,住在員工宿舍裡。日治時期結束,國民政府理所當然承接糖廠和大片蔗田,改制為台糖。當時邱建欽一家想要承租土地,政府卻不答應。就這樣,他們仍住在那裏,幫台糖做工,但沒有土地。
這是國民政府收回台灣時,為了便宜行事而不處理的土地產權問題,只回收有價值的土地,卻不曾正視居住在其上的人,以及他應有的權益。「因為土地不是我們的,害怕會被收走,所以房子都不敢蓋太好,結果這次還真的被收走了。」邱建欽有點無奈。靠著做工,他撐起一家老小的生活,家裡父母都已經70歲上下,兩個小孩一個還在念高中,另一個已是大學。「做工的錢養一家就差不多了,哪有辦法存錢。」
比起擁有土地權的相思寮,由於只擁有地上物產權,「政府只賠70多萬」,邱建欽說,他們不想要多一點錢,只想要住在那裏,「你知道遷一次房子有多困難?」邱建欽表示,如果真的不行,好歹也找塊地讓他們有地方去。問他國民政府接收時沒有去反映嗎?邱建欽回答,那時後年紀還小,家裡老人又不識字,根本不知道怎麼爭取。
「我們不是反對中科,只是我們從日本時代就在這裡了,產權問題一直沒有解決,也不知道怎樣解決。現在說要徵收,但是我們鄉下地方地價很便宜,拿這點錢不知道能去哪裡。之前希望政府能夠以地換地,但它卻說沒這種事。」
另一位居民洪條坤氣憤的質問,現在說要強制徵收,政府是要給我們死嗎?
另一邊的相思寮,同樣也曾面臨這種產權紊亂的問題。陳黃暖阿嬤說,當年他們想要多買一塊旁邊的地,政府回答不賣,後來旁邊的土地,卻被另一個人買走。照道理說,承租土地者有優先認購權,但是政府卻將這個認購權給了別人。提到這事,陳黃暖只是無奈。
或許是對於沒有產權的土地感到不安心,當中科管理局長楊文科表示在協議旁邊台糖土地讓他們承租時,居民紛紛反彈「不要用租的,租一輩子了!」
事實上,去年營建署區域計畫委員會開了八次審查會議,的確有通知當地居民參與會議,但是第三次之後,居民代表就沒有再出現了。種田和工作的人,怎麼有辦法放下手頭上的事,整天北上開會?沒有一次會議,在二林當地招開。
但是,為了保護家園,相思寮的老人們再度驅車北上。昨(8)日與中科的協調會中,老一輩居民不斷強調,他們不是要爭取更多徵收費,他們只想要住在那裡。他們把協調會視為最後的戰場,冒著風雨北上,就是想告訴官員心裡的話。
居民陳文中說,他的三個小孩都在家裡種田,土地一旦徵收他們不知道該麼辦。「為了這些,我每天都好煩,還不如自殺。不知是不是還比較痛快點。」搬遷是居民最不願意面對的情況,但若非得搬遷,他們希望政府能以地換地,找個地方讓他們重建家園。
為了解決搬遷問題,相思寮後援會提出更改設計的方案,只是面對這個方案,揚文科卻仍是態度強硬,「計畫已經做了,變更是不可能」。現場台北大學不動產與城鄉環境學系副教授廖本全起身發言,他說「參與中科四期這個案子,我最想做兩件事,一件事罵人,但我始終沒有罵;另一件是好好大哭一場。我已經哭過了,在區委會的時候。」
廖本全表示,「這個案子如果交給專家審查根本不會過關,中科的設置其實是讓科學蒙塵」,中科老說自己可以創造多少產值,但是這些產值卻全部要從別人口袋裡拿出來,這是最大的惡,更把原本已經是弱勢的居民推向更邊緣的地步。其實中科可以選擇做一個典範,在歷史留名。
面對這些哭泣的老人和憤怒的學者,中科表示會擬定最好的安置方法,卻不曾考慮「原地保留」方案,只回應「沒辦法變更」。當開發主事者不斷強調工程技術能夠人定勝天,面對江河或者山澗,都有克服的能耐時,面對「人」,卻總是回答「沒辦法」。
搬遷對中科來說似乎只是兩個字,不承載任何重量,但對於相思寮20多戶人家而言,卻是將他們從出生、成長的環境拔除,拆掉他們的記憶、破壞他們的歷史。
當居民提到「今天又不是要蓋機場...」,筆者想到日本當初蓋成田機場時,也曾引發當地農戶反抗,而且反抗至今仍在進行。以成田機場農民抗爭為主題的漫畫《家》,作者尾瀨朗有一段話:
從前在日本有許多「村莊」存在各地。這些「村莊」都擁有獨立自治的特性,且維繫著濃密的人際關係。背負著開拓土地和保護家園的沉重歷史,為農作物的生長和收或不斷地努力和奮鬥。
這些村莊反抗著違反正義的土地徵收。對抗強大國家機器與財團的重擔壓在他們身上,他們想要的只是微小的、「住在那理白頭到老」的願望。透過長鏡頭,相思寮只是某一個要被徵收的聚落,一個存在台灣各地的小小聚落之一。
【採訪後記】
有人納新居,有人沒厝住。協調會這天,蘋果日報頭條報導郭台銘買下淡水10億豪宅送給新婚妻子當生日禮物。
中科四期拆遷民居的爭議,主流媒體習慣性缺席,協調會照例只有幾家熟悉的媒體和媒體人:立報胡慕情、苦勞網陳寧、公視郭志榮和某位影像工作者,我不認識他,但我們已在路上和相思寮見過好幾次面。
這樣的協調會...到底算不算一個新聞?連我自己都開始懷疑。但憤怒與無奈之後,還是擦乾眼淚打開電腦寫出報導,因為那是我們起碼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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