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古木
在一次淡水魚保育研討會上認識了詹校長。有興趣從事淡水魚類研究的人,對於校長一定不陌生。教育出生的他,卻一頭栽進魚類的調查,跑遍台灣大小溪流,也出過許多相關著作,充分顯露出他在這領域的那股熱忱。剛巧,校長接了一個案子,打算到東部的溪流尋找傳說中的魚—台東間爬岩鰍。就在這個因緣際會下,讓我看見活生生的台東間爬岩鰍在自然棲地裡的另一個模樣,同時也被爬岩鰍教會了一件事。
台東間爬岩鰍(Hemimyzon
taitungensis Tzeng and Shen)在分類上屬於鯉形目(Cypriniformes),爬鰍科(Balitoridae)。也有書籍寫平鰭鰍科(Homalopteridae),是台灣特有種魚類,僅分布於台灣東部溪流的中上游地區。由於數量稀少,也是政府明文公告第二類珍貴稀有的保育類野生動物。牠的特徵在於背上有不規則像被蟲啃過的花紋,至於其它分類特徵,書籍上有詳細記載,有興趣的讀者可自行翻閱,本文就不再贅述。
就這樣跟著校長在後山這塊土地東奔西跑,尋找台東間爬岩鰍的蹤跡,這才知道野外調查是多麼辛苦的一件事啊!其它的裝備不說,光是一件手投網就重達10公斤,吃了水還得補上幾公斤。若是加上相機、飲水、食糧、窺箱、活魚箱、防水褲…等等,林林總總少說也有20來公斤。背著一堆裝備走在滿布礫石的河床上,每一步都得仔細調整重心,以防止扭傷或摔跤。萬一不小心受了傷,可沒救護車到得了。愈是上游礫石愈大塊,走得更是困難,甚至遇到岩壁還得找路繞過去。
天氣好,頂個大太陽,沒有可遮蔭的地方,頭皮曬得直發麻。就算不動,豆大的汗珠也會不停地從皮膚冒出。不透氣的水褲凝聚身上的水蒸氣,浸溼了衣褲,再讓高亢的氣溫這麼一加熱,便瀰漫著一股作嘔的酸臭味。下雨天更慘,全身濕漉漉的,山間涼風吹過來,就算在盛夏的季節,也讓你直打哆嗦。而整個調查活動就是不停地撒網、收網、涉溪;換地點再撒網、收網。沒有一絲絲野生動物、自然生態的浪漫情懷。在這樣辛苦的活動下,沒有自我期許的精神跟十足的熱情,怎會堅持下去呢?可是耐人尋味的,這些勞苦就像大地賦予的試煉,當你通過這些試煉後,你將看到自然無與倫比的美麗之處。
這是校長第三次來到花蓮,除了睡覺、開車以外,其它的時間通通在溪流裡度過,這種堅持跟熱情讓我這後生晚輩打從心底佩服。然而,這樣努力走訪大大小小的溪流還是沒發現台東間爬岩鰍,所以跟校長戲稱牠是東部的神祕之魚。
只有書本上的圖片印象,不曾看過活體的我問校長:「台東間爬岩鰍究竟長得什麼模樣?」校長回答我說:「成魚就像圖片那樣,可是有學者發現爬岩鰍的幼魚會跟黑色的蝌蚪混生在一起。」這可新奇了,溪邊黑色蝌蚪我可看多了,只要有一攤水,總是布滿密密麻麻黑色小蝌蚪,看久了更不會特別去在意。「那要怎樣區分呢?」我繼續問。「看了就知道吧,我也沒看過。」校長說。於是,從那時起又重新會去注意蝌蚪群,但結果跟以往的經驗一樣,沒看到特別的地方。
這一天,一大早就出發來到這條神秘溪
(為了保護棲地不被干擾,請容筆者以神秘溪稱呼。)神秘溪的所在是個峽谷地形,溪水在峽谷中間潺潺流過,在幾近垂直的山壁,兩岸的距離不過10來米。在前幾天連續的雨水補注下,右側山壁三層樓高的地方,暴洩出大量的流水,形成一道小型瀑布。瀑布打在下方岩盤上激起一陣陣的水花,激起的水花是自然的降溫系統,抵銷了炙熱的太陽,降了空氣中的溫度後才匯流進入神祕溪。清澈的溪水一邊反射陽光刺痛了眼睛,一邊允許太陽的能量直透到溪底的石頭上,孕育出淡綠色的附生藻。大雨混濁不了溪水,顯示出上游的地質穩定且堅固。我心想:「好美的峽谷、好乾淨的溪水,生活在這條水域的生物,天天喝著這樣的水,這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啊!」
調查工作還是要進行。拿著手投網走下溪邊,校長則帶著窺箱到下游尋找。在整理手投網時,腳邊有一灘小水池,稍微看看小水池有沒有生物,看到一隻明顯的黑色大頭蝌蚪。「是蝌蚪沒錯!」就把心思放在手投網的採集上。也許被幽幽的山水風景感染了,嘗試了幾次沒有任何收穫,在換地點之前,乾脆坐了下來先聽聽瀑布沖擊的聲音,眼光又回到剛剛的小水池。大頭蝌蚪還在,停在水池的底部。
心情緩慢了下來這才注意到水池裡可不止那隻蝌蚪。首先,發現幾隻半透明的仔魚和身上有黑斑的仔魚。慢慢地,仔魚愈來愈多,幾乎佈滿了整個水池,原來,小小的一灘水竟然包含了這麼多的生命!在這群小仔魚當中還夾雜了另一隻的黑色小蝌蚪。「為什麼這隻蝌蚪長得怪怪地?」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再仔細端詳:全身黑黝黝的,頭倒是沒很大,卻也靠著細長的尾巴搖搖擺擺的前進。
「還沒長出腳,還小嘛!可是身體側邊怎會有淡淡的細絲?看起來就像魚鰭似的…。」
「魚鰭!」我從地上跳了起來,呼喚了校長,對著水池指,不敢大聲說話,深怕這「長了魚鰭的小蝌蚪」被我的聲音給嚇跑。校長過來一看,真的!就是我們苦苦找尋已久,傳說中的魚—台東間爬岩鰍。沒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邂逅了她。她就活生生的在我面前—一個毫不起眼的小水池—在水中跟石頭表面來來回回緩緩的移動著。這跟書上的照片完全不一樣!如此地震撼我的心。
陸陸續續又出現了幾隻爬岩鰍,仔細算算光這小小水域就存在著5隻特別的小生命。看看其它地方,只要溪旁緩水處,都能看到爬岩鰍仔魚的蹤跡,而整個神祕溪到處充滿了這樣的緩水灘。原來,這裡就是台東間爬岩鰍的棲地;她的家。
造物之神何其奧妙,跟其它的仔魚比起來,爬岩鰍的仔魚游起泳來就像龜速一樣,掠食者一來,根本來不及跑。與其跟別物種比反應,不如反其道混在蝌蚪群中,就這樣躲過了自然的淘汰,演化出獨特的生存之道。昆蟲界裡有許多擬態的行為,然而,魚類的擬態行為還是第一次見到,真是開了我的眼界,若不是有高人帶領,又怎會發現這珍貴又獨特的神祕之魚就在腳邊呢?
多次的努力有了收穫,壓力沒了,心情更是愉快。想起美國追蹤大師湯姆‧布朗曾說過的:「走進細微,才能看到廣闊的世界。」我試著體會那股心境,就在溪畔一塊巨石旁坐下。巨石阻擋部份的水流形成小小的緩水潭,透過光線底層的礫石清晰可見。一整群的苦花和石賓仔魚的小生命聚在一起悠遊其中,沒有人教牠們,卻自然地面對水流的方向,接近半透明的身軀只有在啄食隨著潮水湧入的碎屑才會暴露出行蹤。
水中有隻扁泥蟲正在滑行,在亙古的年代就已學會如何將流水的能量轉化成自由移動的能力,流速愈快,移動愈輕鬆。水底的礫石堆上有隻大到即將上岸羽化的石蠅,正忙碌的穿梭在石縫中;水潭的中央有隻小小黑黑的爬岩鰍,笨拙地一擺一擺的游動。看著牠許久,忽然一抹念頭閃過:「可以跟牠交個朋友嗎?」
於是,我將雙手併攏伸到水中,在牠的前方約30公分處停下。此刻我全身放鬆,站立在水中,輕輕的呼吸,減緩了心跳,不做任何動作。注視著牠,心裡面則向牠呼喚:「可以跟你交個朋友嗎?如果你願意,就請進到我的手心好嗎?」我保持不動,主控權在牠。牠可以選擇要不要交我這個朋友。在我雙手接觸到水的時候,牠有點緊張,細長的尾巴加快了擺動,一下子左右移動,一下子往下潛,一下子又向後似乎要遠離我而去。
我不能緊張也不能強求,強求而來的不叫朋友而叫控制。人總以為是萬物之首所以想掌控一切,結果,萬物之靈卻離人愈來愈遠。我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呼喚牠,釋出我的善意。也許,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是現今科學無法解釋的,就在牠離我愈來愈遠的時候,牠停了下來,左右擺動就像猶豫什麼。過一會,牠轉過了身,直接朝我手心游了過來。真的,當牠游進手心的那一刻,我感動得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我內心充滿了喜悅,輕輕地將牠捧到我的面前,「謝謝妳,願意接納我,當我的好朋友。」陽光在手中閃耀著,爬岩鰍的身軀黑得發亮,緩緩擺動牠的尾巴,表示完全信任我。而牠則輕輕吻著我的手,也正好奇的用牠的方式在觀察我這個「新朋友」。
大地之母以祂的力量孕育了生命,生命各自以牠被賦予的能力共同活在當下。掠食也許是為了生存,可是也提供被掠食者汰弱的機會,而讓族群更有能力去適應變動的未來。這是自然之靈巧妙的安排,形成生物間相互依存、相互尊重的生態系。人類,生於自然,卻急欲脫離自然,以為可以替代大地之母創造人工的生存環境,卻被囚禁在這個人工環境,漸漸腐壞。
當人離開自然愈遠愈是看不到其中豐富的生命。所以當為了一隻生命遭到威脅的貓狗而號召千萬人抗議的同時,卻漠視了千萬個生命即將被伐害的開發行為。就如同擁有如此珍貴生命的溪流,在它的上游正不斷進行著礦石的開採,一但破壞了環境的穩定,這些小生命將面臨什麼樣的命運?在我歡欣與牠們邂逅的同時也開始為此擔憂不已。
環境教育法通過了,這讓我們感到欣慰,表示更多的人對環境的認同。然而,書本上再精美的圖片,或是拍攝再生動的生態影片,也許終究只是個「知識」而非「生命」。環境教育若是少了自然生命的元素,最後又會淪為「經濟效益」的選擇題。
「謝謝妳,我的朋友!是妳教會了我生命這件事。」輕輕地將雙手放回水潭,「該道告別了!」慢慢地打開手心。我的朋友轉過頭,用尾巴回應我,搖搖擺擺朝牠的夥伴們游去。「生命只有靠近她、接觸她,才能進到你心裡。」我向大地之母祈禱著:「請用妳偉大的力量去喚醒人們,召喚人們再度回到妳的懷裡,讓人看見生命的運作,重新拾回對妳的尊重及自我的謙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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