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琬瑜
楔子
在裘裘來訪前兩天,阿德從網站上搜尋著關於新竹市老樹的資訊,發現許多關於人工湖與金山面地域人文歷史的資料,如獲至寶。其中提到的風空傳統聚落,彷彿是一塊不為人知的化外之地、桃源之谷;而五步哭山,對阿德並不陌生,七八年前他曾根據一張文史報導的剪報,親自去踏察過。
即使知道這週末將是十度以下的的乾冷天氣,也按捺不住親自去這些歷史悠久的聚落、溪流、老樹、土地公廟實地走一遭的雀躍。
風空與伯公
乍聽風空這個地名,讓人聯想到貓空、熊空這些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名字;
而「風空」更彷彿是名狀一個充滿轟隆隆風聲的空洞。我們拿著地圖,循金山面與園區三期的邊緣尋找進入風空地區的入口。
力行路上的櫻花正值盛開,一群綠繡眼像幾道黃綠色的疾箭「咻-咻-」地飄落下來,頓時寧靜的櫻花樹林畫龍點睛似的熱鬧了;牠們在陽光照耀的枝頭輕靈跳躍、穿梭花叢間、不時倒吊著向朵朵嫣紅探頭。
當眼前只剩下三條窄小的曲徑時,叉路口立著一個不明顯的風空地圖解說牌,順著蜿蜒小路行去,窸窸窣窣的竹林與古老的工作柴房、紅磚屋在兩旁倒退;是風空了吧?我還沒想清楚是怎麼回事,風空伯公與大樟樹就出現在眼前,旁邊的三合院落正是鄭屋。
大樟樹長年受到谷口灌入的北風影響,樹冠整個彎向南邊生長,庇祐著樹下的風空伯公。伯公周圍環繞的幾棵大榕樹,形成一個鄉居生活中乘涼話家常的綠蔭空間。
水田
穿過群狗狂吠的劉屋,順著小徑拾級而下,竹林盡頭的凹谷竟是整片的水田。
因著地勢山勢,水田在谷地裡開闢成S型,十分婀娜多姿。美的還不只如此,田埂與溝渠邊緣,高矮不一種類豐富的植物參差排開,小小的一方視野,也都充滿了多樣與歧異之美。一至三片長木板搭成的小橋橫跨在溝渠之上,清晰的溪水聲,讓人聯想到蛙鳴與螢火蟲。看來,當地居民是不使用除草劑趕盡殺絕的,只取他們需要的部分吧。風空居民對待土地的態度令人激賞。
「是小弟弟嗎?穿這樣冷不冷?今天好冷啊,要抱好喔!」一位清瘦的老先生扛著木製農具出現在木板橋另一端,在這麼冷的天氣,他還要下水田整地翻土呢!
(隔天帶裘裘和楊大哥再來一回風空,又遇見了這位鄭老先生,他還特別操作他的幾樣農具讓我們攝影。)
空氣中似乎只嗅聞得到土地的芬芳,先前行車在園區的煙塵、呼吸著廠房排放出的藥品味,怎麼走入桃源入口小徑,就完全消失無蹤了?看慣整齊劃一的廠房建築,來到風空,你自然會喜歡上這樣樸實卻生意盎然的田園景色。
埤塘與腦寮
沿著田埂邊的溝渠溯行,通往鄭家埤塘與腦寮舊跡。
埤塘兩側,各有一位阿伯安靜坐在岸邊垂釣著。風拂過竹林,發出咿咿呀呀恍似交談低語之聲,竹葉聽聞也悉悉索索地應和起來。我們刻意放輕了腳步,垂釣的阿伯如如不動,像鑲嵌在一幅意境十足的風景畫裡了。埤塘的水沿著石頭堆疊的水道越過小橋下方,以小瀑布之姿奔赴下方溝渠,灌溉附近人家的田地;至於腦寮遺跡,現似已改為儲存倉庫及工具房,訴說的是清領與日據時期,台灣低海拔樟樹林的砍伐歷史。
開山伯公
沿著田埂再度走下田壟間,去年的稻子頭已經在步步春暖中萌發了新葉;清澈的淺水倒影著周圍的坡坎竹林;也時時可見田螺埋藏在田底泥中;「有田螺呢!」 心中小小地驚嘆。
正值節氣驚蟄,鄭老先生說,過幾天翻完土就要插秧了。環頸行鳥在水田上方劃個弧線飛過,小白鷺振翅收翅來此覓食,竹雞受到驚嚇急急飛起逃竄;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水田給了我特別多亮晶晶的驚喜,心情就像那方方淺水倒影藍天一般澄澈。
開山伯公是第一代來風空落腳的客家先民信仰供奉的土地公,三百年的老樟樹榮登風空之最,樹下同樣是以石材打造的小土地公廟,因為高鐵穿過風空地區而遷移到現在的位置。時值正午,工地傳來午餐的吆喝聲,濃蔭下清風送爽,正是躲避日頭的好地方。
阿德推測山頂伯公應該在對面山坡,於是沿著高鐵旁施工開闢的泥土路往前探尋。巧的是,一位操客家口音的阿婆提著一油紙袋的野菜問我去哪兒?說明來意, 她熱心指引,卻也一直勸我抱著孩子不好走,尤其是下過雨後路徑會特別泥濘濕滑。「現在沒有路喔!要用爬的!」她一面作勢強調手腳並用的爬。原來高鐵將山頂伯公下方的山壁削去了一大半,以前通往山頂伯公的小徑也就這樣消失了。她家原來住的房子也因高鐵徵收拆除,目前住在在路邊搭的一間鐵皮屋。阿婆抬頭指著那片水泥護坡上方稜線幾株迎著風的大樹,就是山頂伯公所在。她說,每逢過年一定會去拜拜,初一十五如果天氣好也一定會上去。「現在年輕人真好命, 很多家就住在這裡,卻連山頂伯公在哪裡都不知道!」
柯湖路與五步哭山
午後先從竹中口附近沿柯湖路看看柯子湖溪上游的面貌。
還記得以前黃昏時騎著單車經過柯湖路,幾百隻麻雀在田間覓食,或者群起群降、停棲在電線上頭壯觀的合唱。隨著許多水田陸續廢耕,沿路盡是賣地賣田的招牌,鮮紅的油漆迎面而來、怵目驚心。這似乎是鄰近園區的土地很普遍的宿命;也許下一次再經過這裡,我將有「那夕陽西下時的田園風光,而今安在?」的感慨了。另一個值得思索的問題是,水田消失意味著濕地面積的縮減,將有一群溼地生物因此失去棲地,而快速陸化也可能引起乾旱的危機。只是急於賣田求現的人,怎麼可能想這麼多呢?
適逢挖土機擋路,於是從園區的另一邊往五步哭山。
站在古戰場稜線往下望,風空是一個長橢圓形的谷地,右手邊邊緣正是高鐵穿山而來通過之處。其實園區內這幾年的變化也如滄海桑田,不斷有新的廠房蓋起來,也不斷有一些綠地因此消失。阿德為了尋找五步哭山山麓的那四棵大龍眼樹 來來回回看了好幾次,以前從很遠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它們,宛如地標,現在卻得拿著望遠鏡在建築物的空隙間仔細找尋。(後來是在園區清潔隊大樓後面找到。)
山頂伯公
直奔風空,在天黑之前去拜訪山頂伯公。
穿過高鐵下的涵洞走向早上經過的黃屋,正巧黃家阿姆騎著機車回來,向她確認了上山頂的入口。沿著旁邊菜園間不顯眼的小徑,白鶺鴒飛來,尾巴優雅地打著節拍,芭蕉樹旁幾階不明顯的石階接上了陡坡隱約的路跡。小徑兩旁幾乎都是生得很密的竹林與次生林,風空地區許多竹林都在這個時間開花結竹米。半途遇到昔時高鐵未開前上山頂的舊路,現已被蔓生的雜草淹沒。上山頂的路在過完陡坡之後就不那麼崎嶇了,小咕嚕倒是很好奇地從揹巾探半個身子出來 隨著我每一彎腰抬腿的動作,伸長了手臂張開手掌撫摸迎面而來的每一株植物。一棵很老的蒲葵樹爺,矗立在路中央,附近都是它的子子孫孫、以及滿地剛從種子萌芽的小苗。
續行不久,抬頭看見金黃色夕陽照耀著幾株百年大樹,樹幹全都浸染著華麗的色彩。到了,大樟樹與左二右一的三棵大相思樹鋪天蓋地而來,滿滿地盤據庇祐著山頂;四棵如此粗壯的老樹,宛如孿生兄弟勾肩搭背,在山頂一起生長了兩百多年,真的很不可思議。一股很難形容的肅穆之情油然而生。北風吹襲,粗壯的臂膀在陽光下搖曳,忽明忽暗地變幻著顏色,像在說話般。
樟樹頭前面擺著三只並排的白瓷小酒杯、一簇香頭,隔一步距離是另一只獨立的白瓷小酒杯與另一簇香頭;定睛一瞧,更靠近樹根陰影裡是以三塊大石頭疊成ㄇ字型的小土地公廟。風空老一輩的住民是如此虔敬地供奉著山頂伯公與這四棵至少兩百歲以上的大樹呢!我心中不再只是肅穆,還充滿了感動;想起早上那位不畏行路難常上來拜拜的阿婆,也不禁肅然起敬了。
西斜的太陽正好掛在五步哭山上方,在山頂待了很久,望著對面夕陽西下的稜線、下方開口向北、口袋狀的風空谷地、以及廣大的園區、更遠的新竹市。在這樣急功近利的社會當中,風空傳統聚落與生活型態得以繼續存在,(沒有步上賣田賣地、開發新住宅區的命運,)可說是個奇蹟了!
循來時的小徑下山。離開風空前,從谷底仍見山頂那幾棵老樹,在幽微的光線中為山頭擋去凜冽北風。
並沒有刻意將山頂伯公留到壓軸,可有時就是這樣的機緣巧合,某些事情在某些時空條件之下自然的進展,就如同戲劇進行到最高潮嘎然而止般動人心絃。對於風空幽谷,作為金山面新移民的我們畢竟只是個過客。但我深深地震懾於山頂所見的幕幕景象,沉浸在他們純樸認真的生活態度當中。
後記:
如果照以前的習慣,我們是會去上宇老鞍部看降雪的。寒冷的三月天錯失看降雪的機會,不無遺憾。
那兩天為了追尋冷水坑溪、柯子湖溪、與風空,寒風中跑了很多地方;看到河道嚴重地水泥化,成為大大的、醜陋的排水溝,有時河流被市區道路與建築物整個覆蓋,有時又在靠近城市邊陲的稻田與水塘另一頭露臉。
我們家其實屬於十八尖山餘脈,位在從清交大和園區延伸過來一條支稜末端的小山頭。而在關東路加油站對面小路進去,也找到地圖上標示的柴梳山。
裘裘的採訪結束之後,三個人回家洗好澡,六點鐘不到,就在滿懷興奮與奔波的疲憊中躺平,連晚餐都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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