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onamie Bhadra(亞利桑那州立大學人文科學和理工學院博士研究生);翻譯:奇芳
2010年1月,當我在印度西孟加拉邦的海濱小村哈里普爾附近跳下腳踏三輪車的時候,我被周圍的一切驚呆了:香蕉、芒果和椰子樹蔭光影斑斕、大片的葫蘆幼苗一望無際、附近的茅屋升起陣陣炊煙,耳邊充滿的是不絕的鳥鳴啁啾、牛鳴哞哞、稻米過篩的沙沙聲以及水罐倒滿的汩汩聲。這哪是那位印度政府高官所描述的「不毛之地」,哪里是一片「大多數土地含鹽很高,無法耕種」的荒涼景象?
我開始尋找阿努拉達•塔爾瓦(Anuradha Talwar),她是反對核反應爐建設行動的組織者。西孟加拉(West
Bengal)邦政府本來打算在哈里普爾(Haripur)建一座裝機容量1000萬千瓦的核電站,在被取消前,這是印度最大的一個核電計畫。為了它的建設,需要在半徑6公里的土地上將20萬名農民和漁民趕離家園。
我見到塔爾瓦時,她正坐在鋪著瓷磚的走廊上,指揮一小群年輕婦女計算哈里普爾地區各村人口統計的結果。塔爾瓦決心將每個可能被核電站奪取家園和生計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不漏下。她的外表也和我的想像大不相同:不是我所設想的年輕精幹、熱情似火的活動家,而是更像一位慈祥的奶奶,人到中年、胖胖的臉龐、戴著碩大的眼鏡、頭髮稀疏花白。
塔爾瓦這個姓氏在孟加拉語中的意思是「劍」。人如其名,過去幾十年中她帶領西孟加拉農業工人工會(孟加拉語簡寫為PBKMS),致力於醫療保健、性別平等、勞動權利、減災救災、營養不良和饑饉災荒等廣泛領域的人權和可持續發展。她與哈里普爾核計畫的淵源同樣深厚:早在2006年,PBKMS發動6千名村民搭起一座竹制路障,阻止科學家、工程師和警方進入村子,為印度核電公司進行土壤試驗。他們的關切集中在可能的移民安置及其結果的透明度缺失上。
對塔爾瓦和哈里普爾的村民們來說,核電並沒有什麼特別,只不過是在政府的累累「惡行」上又添了一筆。面對巨大核電站的陰影,他們既看不到發展無碳能源系統對氣候變化的緩解,也不在意關於核電生產的風險和不確定性的爭論。對他們來說,最要緊是他們的生計和文化賴以維持的自然資源——土地以及沿海漁場的利用——危在旦夕。
席捲印度的「不合作主義」
在印度全國,像哈里普爾這樣受到核電設施啟動影響的社區不在少數。它們也在進行調查、散發小冊子、建立委員會、在當地報紙上發牢騷、舉行抗議並阻撓政府官員的活動。儘管哈里普爾計畫已經隨著執政力量的更替而被取消,其他項目的村民仍在抗議之中。
一個戲劇性的案例是庫丹庫拉姆核電站引發的怒潮。這座核電站位於印度最南端的泰米爾納德邦,始建於1989年,如今已將近完工。2011年福島核事故發生後,核事務官員在當地舉行了一次緊急疏散演習,號召村民「捂上口鼻,各自逃命」。之後,反核能人民運動(PMANE)領導下的非暴力抗議就開始不斷升級。
主要抗議村莊之一目前正處於治安法管理之下,PMANE領導人及其追隨者被指控對本州發動叛亂和戰爭,警方已經逮捕了數百名參與絕食、示威和設置路障等不合作主義活動的村民,還取消了食品和食用油的定量供應卡。印度原子能部甚至還派班加羅爾印度國立精神衛生和神經科學研究所的精神病醫生,向抗議者們遊說核能是安全的。
據《科學》雜誌報導,今年早些時候,印度總理辛格將「殖民化的跨國NGO」比喻為外國黑手,指責它們煽動「在科學上無知」的村民們(一位環境影響評估專家說,這是技術統治論者們反復使用的一個辭彙)採取被誤導的行動。在一場象徵性的行動中,抗議者們從九個村子中收集了2.3萬分選民身份證,並將其交給地區。目前,PMANE的領導人們正被保護在其中的一座村子裡,以防止被捕。但政府的行動並沒有嚇倒示威者,他們仿效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並且下到海中,在核電站周圍的海水中組成人鏈。這場仍在進行中的抗議運動究竟是否能夠改變印度的國家核能政策,我們還要拭目以待。
面臨歷史遺產
這些反核抗議活動,絕非孤立的個案,而是長期政治趨勢的一部分,並且受到歷史事件的巨大影響。比如,想要修建核電站的西孟加拉邦就面臨著眾多的遺產:當地共產主義統治的歷史、對於暴力反抗英國殖民主義的文化記憶、上世紀90年代反對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下經濟特區的運動,以及對核設施的深刻懷疑。
印度共產黨(馬)(The
Communist Party of India-Marxist
(CPI-M))是一個更側重農村發展而非工業化的親農民政黨,從1977年到2011年,在西孟加拉邦執政長達34年。但是,2006年的一場政治巨變宣告該黨轉向自由化的經濟政策。該邦企圖求得與俄羅斯的核能合作,這被視為對當時執政的印共(馬)農村選民的一個嚴重背叛。這一年騷亂不斷,就在南迪格拉姆和辛古爾的村民們試圖阻攔政府為修建工業中心而進行的征地(根據是1984殖民性的《征地法案》)時,有數百計人遭到殺害,從而引發了全國性的反對經濟特區運動。這兩個村子距離哈里普爾只有幾公里。
哈里普爾村反對修建核電站的鬥爭與此如出一轍。南迪格拉姆和辛古爾村的社區運動就是由塔爾瓦的組織PBKMS充當先鋒的。他們尋求成立一個獨立的真相調查團來對警方暴行、村民們實施的暴力以及印共(馬)的內訌進行調查。
儘管反對經濟特區的暴力活動與反核抗議並無直接關聯,但它仍然有助於說明在政府是否應該以及如何實現核能雄心方面,地方的政治和社會力量的影響遠比單純的技術問題大得多。
核鬥爭:為了印度民主的奮鬥
對於印度公民來說,許多抗議活動的核心在於土地的獲取和再分配,以及無技術知識人士在一個由技術專家官員高度掌控、專家決策領域的參與權利。核能是一個嚴峻的考驗,原因有很多:被和平活動者長期宣揚的風險和安全問題、核電站建設帶來的土地奪取,以及對人們生計的破壞。部落社區想要保持對於祖傳蘊含鈾礦資源土地的主權、保護社區的認同,但同時還要面臨農村地區能源缺乏的不便、以及對經濟發展的迫切需求。儘管專家們聲稱核能是安全的,但越來越多的公民對反應堆設計和法定訴訟程式的相關科學和法律問題也日益熟悉。
此外,隨著關於警方暴行、將非暴力的抗議者誣指為叛亂,以及和專家們拒絕承認倫理和社會問題的報導不斷出現,針對核能的鬥爭已經日益轉變為為印度民主而進行的奮鬥。
核能計畫的初衷本是為印度帶來更多經濟財富,減少該國對氣候變化的影響,但卻演變為一場動盪。這是一個很好的警示:當人們只依據技術考慮來制定政策,卻以社區的福祉、文化和公平為代價時,必然誤入歧途。此外,它還說明:像印度這樣一個絕大多數人們還依賴土地和水來維持生計的國家,力圖實現一個可持續能源的未來,將面臨著巨大的政治和社會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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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中外對話網站,發表日期2012年1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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