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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作家] 小時候海邊 作者:廖鴻基 小時候南濱沙灘很長,記得從堤岸踏入沙灘往浪緣走至少十五分鐘才踩得到浪頭。那時的海灘沒什麼垃圾。許多人(尤其阿公、阿嬤們)會在天還沒亮前就來到海邊吸空氣、散步、運動、看日出、撿石頭。 那時的南濱沙灘上還有牽罟。天還沒亮,小膠筏就載著漁網將一座罟網放入海裡,天一亮,沙灘上聚集了一群人,他們分兩列在沙灘上拉住罟網的兩端,像是在和大海拔河,他們吆喝著粗獷的勞力節奏,一吋吋的將海裡的罟網拉回岸上。任何來到南濱沙灘上的人,無論男女老小、認識或不認識,每個都可以加入拔河的行列。網袋一拉上岸後,網裡被圍住的魚隻開始驚慌跳躍。也不少人並不加入拉拔,他們提著竹籃子站在網邊等候撿拾跳出網袋掉落沙灘上的魚隻。牽罟不成文的規定,跳落沙灘上的魚隻不屬於罟主的。 若這一網豐收,罟主真正慷慨,參與拉拔的人人有賞。小朋友也分得幾條魚帶回家給媽媽煮。 小時候魚很多,站在灘上常常可以看到魚隻海面成群跳躍;也看過拍岸浪牆上魚群剪影繽紛張貼如在群體衝浪;或者,風平浪靜的日子,可以看到魚群紛紛將魚鰭舉出岸緣海面如小風帆浪頭徘徊。 港口更是了。有時小漁船拖回來一條六、七公尺長體形粗壯像楠木的大旗魚;有時鯊魚或蝠魟都是超過千公斤的大傢伙。現在的老討海人回想當年的漁況都會說:「啊!那時的魚仔卡憨 ... 容易掠 ...」 港口北側的海邊是岩礁海岸,礁石上長滿各種各樣黑色的貝螺,有像斗笠一樣的扁螺,有的是螺旋狀的圓螺 ... 退潮時,涉水去撿,一下子就撿了一罐子 ... 小時候嘴饞,我們罐子裡加了些鹽巴,泡個兩、三天,就可以用牙籤剔著吃。那滋味到現在還記得。 這段海岸是阿美族的假日海岸,每個假日,一群群阿美家族來到海岸邊。他們海灘上升起火堆,男人涉浪採捕 ... 海澡、螺貝、小魚 ... 他們假日這天的食物都不匱乏,都來自這段海岸。 颱風過後,走海灘散步,常常可以撿到被颱風浪打暈頭擱淺在灘上的新鮮魚隻。平常時候也見過一群小魚被大魚追得慌了,衝逃到岸邊,被拍岸浪濤一舉送上灘岸。 颱風過後,海灘上堆積了些漂流木。那個年代煮飯、燒熱水都需要木柴。大家都來了,小城裡許多家庭都全家動員來海邊撿漂流木。沙灘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沒幾天,灘上恢復原貌,沒什麼垃圾。 中秋夜,小城裡幾乎每一家都來到沙灘上賞月,一家起一堆火,圍著火堆吃月餅、吃柚子、看月亮、聽濤音。登高一望,啊!黑幕裡整條海邊串成火龍蜿蜒,海面紅通通反照著火龍閃熾的身影。 後來,漂流木沒人撿,颱風過後,海灘上堆積漂流木越來越多,有時還構築成一道嚇人的漂流木長牆,長牆裡還糾纏著一年年增加的塑膠袋、尼龍漁網、瓶瓶罐罐、泡力龍器皿、拖鞋、步鞋和皮鞋 ... 後來阿美族人不再到他們的假日海岸過渡一天,岩礁光禿禿的,海澡、螺貝、小魚都離開了這段海岸 ... 海岸邊不容易再看到魚,無論浪頭或海面,浪濤空悠寂寞的終日拍打 ... 漁港難得遇見大魚,老討海人嗟嘆:「一年、一年歹。」... 牽罟罟主不再慷慨,一回缺、兩回空,乾脆收拾了罟網不再沾水 ... 海岸線退縮、萎縮,換上了長牆堆疊的水泥消波塊 ... 老人家們挪到公園去扭扭腰、拍拍手、作早操。 大家都離開海邊,都遠遠離開了小時候的海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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