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影展]

不只是反核

作者：賴偉傑　(綠色公民行動聯盟理事長)

　　是的，他們還在。

　　那一天，行政院突然宣佈核四停建，我跟愫欣火速趨車前往貢寮， 一路上就是有一種不安。自救會長吳文通不太會喝酒，但今天特別到隔壁阿財家喝醉了，到了快半夜時候，跟阿通在店家門口他的小發財車旁吹風聊天，他七分酒意 一臉愁容說：「核四真的停建了，過不久，社會就會漸漸忘了這件事，但這個擋了多少人的財路，我其實開始擔心一些黑道會來找鄉親的麻煩。」當然後來核四的發展大家都知道，但那晚夜涼如水，聽的讓我心驚，我從來沒想到一個會長要擔心的有這麼多。

　　有些媒體，當有了點風吹草動，一下子質疑反核團體怎 麼沒出來抗議，是放棄了嗎？真出來抗議，又報導的很不堪，甚至再扣上「經濟好不容易有起色，還鬧不夠？」。另外也常有很多人非常熱心，會建議這建議那，其實貢寮鄉民聰明的很，他們當然知道核四背後，是很多政黨惡鬥，也有很多美國日本政府和財團的壓力。他們其實都去做了，做的比大家想像的都多。譬如，他們反日，而且反到日本去，他們自己花錢到日本的日立、東芝、三菱這些輸出反應爐、發電機的公司總部大樓去抗議，不少人還是這輩子第一次出國。許多日本人感動之 餘還在他們國內發起抵制消費行動，而其中有一位日本反核團體中的佐藤先生，來貢寮已經十七次，有一次是跟他妻子和孩子一起來台，去福隆看自救會阿英姊，本來是講日本一些反核的進展的，但楊大姊從頭到晚根本沒談核四，而是看到小孩子雙腳嚴 重的皮膚病，就把早上去山上採的草藥，蹲在店門口騎樓下就這麼剁，這麼磨，再萃取，花了將近兩個完成裝好一罐要給他們帶回去給小孩子抹。不只日本、美國國 旗他們都燒過了，但他們待人如親，是一種超越國籍種族，沈靜卻更令人動容的力量。

　　就跟很多人一樣，反核四跟許許多多人的生命或有邂逅 或有交軌，而我們應該是比較幸運，有機會比較長時間近距離陪著他們一起走過來，不同的時段，隨時發生動人的故事，一幕幕讓我們震撼，讓我們感到何德何能看 到這些生命的悸動，卻又惋惜就這麼流逝。所以當愫欣說要扛起機器想記錄貢寮的這些人、這些事的時候，對綠盟來講是個驚喜，也是一劑強心劑。

　　但很快，就變成一種責任與使命。愫欣租在貢寮澳底的地方，海風很大，拍紀錄片，是一個艱苦的過程，因為自救會無役不與，全方位反核下，於是愫欣跟著上山下海，隆隆山上的凱達格蘭遺址也得去，為了海底珊瑚破壞情形，也自費去學潛水下海去。貢寮地廣人稀，光移動就非得要交通工具，他自己開著那輛會漏水的老車，有時還兼當司機，載鄉親去抗議、去拍沙灘流失的證據，甚至幫忙陪著載到隔壁村一地一地去探訪獨居的老人家。

　　其實我們大家也都撐得很累，家人又不諒解，常想說何苦來 哉？然而有一次在綠盟內部牢騷裡，我們居然有了心領神會的共識是「那是因為台灣還有這麼美好的一群人，在他們身上可以看到所有台灣民間裡最質樸的美德以及 最誠懇的堅持，我們怎麼可以不幫，能幫他們是一種光榮」。然而事實證明，根本不是我們幫他們忙，而反是從他們身上得到不斷的學習。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很怕在早上接到自救會會長打來 的電話，因為討海人一大早就出海，很多不幸的事總是在晚上或清晨發生，陳水扁當選之後，我們比較熟悉的自救會的朋友，就走了七位，有老有年輕，有久病纏身 有疑似醫療不當，還有兩位是出海遇難，有的翻船、有的車禍、有的病重。一聲，「唉，XXX沒有了」，之後只有沈默與嘆息。貢寮， 就像台灣很多漁村一樣，討海本來就是高風險的一行，偏遠鄉鎮的醫療資源也是相對匱乏，生死本就無常甚至還多了一點宿命，然而對於能夠替家鄉以及子孫捍衛點 什麼，即使不捨但終究無悔。愫欣拍了很多的葬禮卻一點都不怕，因為那些都已經是長輩好友了，但我覺得他很勇敢，因為承受不了的不是死亡，而是就這麼活生生 的生活現場一一消失的景象，那是會讓人手軟會想逃避的重擊，但他仍記錄著。而欣慰的是，愫欣長期的紀錄，替這些往生的勇者，留下許多連他們家人都不曾見過 的身影，而在追思的告別式中，剪輯播放，讓親友動容，讓家屬告慰。 (撰稿日期2005-0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