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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書寫] 我的網友(上) 作者:陳淑瑤 他在空中忙著,我們在底下也忙著,他完全無視於我們的存在,我偶爾沒來由地抬頭望他一眼,他在網端穿絲引線爬上溜下像在表演特技。有天我兩手扠腰駐足納悶起來,他怎麼這麼笨啊!每天織,每天都是一張破網? 有人回答我:是你每天走來走去,破壞了他的網。是嗎?我伸長脖子湊上前去,認真一瞧就笑了。他在日光燈和拉繩的直角角落織網,我在拉繩下方繫住一串澳洲果核吊飾,走過來撞一下,走過去又碰一下,辛勤編織的網子就被我給毀了。有恆!他給我上這一課。我曉得要小心路過後,他終於織出一張美好如花盛開的網兒。我倒沒想到,大功告成他會棄網而去。我仍舊小心路過,但那網日漸凋零縮水,破了個洞,洞愈來愈大,大到不見了。 老房子的角落裡有太多這樣荒廢不成形的蛛網,它們的主人像是掛單的和尚早不知去向,餘下一縷縷灰煙帳網。這樣的網只消拿起一枝掃帚幾下子便能一網打盡,尤其是逢年過節必須有這樣一個儀式才算除舊。這樣的網並非毫無功用,它可以網住房子姍落的沙屑,空穴來風,白髮膜網幽緩彈動,那魔力就像歲月一般令人心驚。還有,我們在報紙上讀到低級的網友設網誘陷無知少女這類新聞,總是感到氣憤,但是當我追捕一隻飛蚊,眼看牠誤入牆角的蛛網,我嘴角牽動了一絲微笑。 原本以為屋子裡最大的紡織機是俗稱「旯犽」(ㄌㄚˊㄧㄚˊ)的白額高腳蛛,讀了書才知道旯犽根本不結網,他們本身就是一張活動的網,四處徘徊抓捕獵物。閩南語旯犽兩個字發音相近,發音時舌頭擺著不動,語焉不詳怪恐怖的,聽起來好像是「老爺」。小時候孩子要是爛了嘴角,母親總說那是睡覺時被旯犽尿尿,感覺好像是白天犯了錯,夜裡給老祖宗修理一下。 旯犽是這裡的老房客,年久失修的房子有流連不完的巢穴隙縫適於生存。我們的床下就是他的床上,他每次一起床一出場就是一副睡過冬眠長覺不知今夕何夕改朝換代了的迷糊模樣。好似一位穿著長袍馬褂的老爺子,見到現代人便撫著灰白的鬍鬚大步走開,然而心裡頭是惶恐悲傷得不得了,步子走得歪歪斜斜。要是不驚動他,他可以一整日老神在在掛在那兒,屋內陰暗,看不清楚他的毛手毛腳就不覺得有什麼可怕,像是一只老掛鐘,一枚古董別針,原本就裝飾在那兒。有一次他鑽進安裝了窗型冷氣機的兩扇玻璃窗中間,八爪張開面朝我,就像一個害羞擅於躲藏的人出來公開亮相反而令人害怕,我趕緊把握機會悄悄盯著他看。一天兩天,沒想到他沒有離開,將自己做成標本展出,我大可以貼近玻璃櫥窗仔細觀看。 還是保持距離好,不多久我便失去觀看他的興趣。早晨的陽光和夜晚隔壁的燈泡照亮窗格,他成了日蝕成了月蝕。這一住就是好長一段時間,我常常疑惑地凝視著他靈魂出竅的模樣,直到發覺他爪子鬆捲身體縮小,留下一件空殼,蛻皮去了。(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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