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洪偉(「洞見Insight」專欄作家 、《新禮貌》主編 )
我們的社會存在有許多人,用自己隨意地判斷與理解來否定他人的努力。這已經形成一種風潮了。這些「偽」批判家披著和批判家相同的外衣,真假難辨。挾帶著不可擋的人數與氣勢,但說穿了,這就是因為這些人習慣性地站在「直覺上正確的那一邊」、「人多勢眾的那一邊」累積出來的。
真正的批判家,他們的眼光總是能穿過這些迷霧,而偽批判家,本身就是迷霧的一部分。
但是真正有錯的,不會是這些有感情、有熱情的民眾,人們只是被遮蔽了、被錯誤欺騙了。真正將錯誤帶到人們眼前,讓人們被扯入這團迷霧,甚至被消化成這團迷霧,是新聞媒體幹的好事。
這篇文章,討論的是一位叫作「朱駿騰」的藝術家的作品,「我叫小黑」,轉自吳嘉瑄的文章:
朱駿騰的首次個展「我叫小黑」同樣也呈現出這種不確定自身狀態的精神焦慮,在同名作品中,朱駿騰將一隻朋友養的、受過說話訓練的台灣原生種八哥「小黑」與鳥籠,置於由八隻喇叭環繞的空間內;喇叭會以30秒一次的頻率,輪流播放26種與台灣歷史以及現況處境有關的不同語言,像是荷蘭、西班牙、日本、韓國、美國、北京話、閩南、客家、原住民、越南等等所唸出的句子:「我的名子叫小黑」。
根據朱駿騰預想的理想狀況,小黑在展出期間聽到各種語言教學會加以學習,並開口模仿說話;但他也不排除在紛雜語言聲音拉扯之下,小黑有可能什麼都學不會(又或者不想學會)。對朱駿騰來說,讓擁有自主意志的動物被迫接受語言教學而可能實驗失敗的風險,就如同台灣四百年來懸而未決的身分處境,他說:「各種聲音去告訴小黑你叫什麼名字,就好像一直以來台灣受到很多國家的影響,而始終無法確認自己叫什麼名字……小黑其實就很像『我們』。[...]」
本文有兩個主要的任務:
第一、我要闡明,TVBS的新聞報導,和一些FB使用者傳遞的訊息,根本上是有問題的,至少是偏頗的。我對FB使用者沒有什麼苛求,簡單帶過就好;但是TVBS,作為新聞媒體,其專業與新聞倫理的不合格,是必須批評的。
第二、這個作品當然有倫理學與道德問題,但絕對不是像某些人用擬人化做的直覺判斷(可以這樣來進行藝術欣賞說「我不喜歡它」,但是如果是進行道德判斷,那就是不恰當的)、或是信手捻來的似是而非的道德原則。我會舉出一些明顯無法成立或是需要補充的說法,並進一步帶出動物倫理學的主要問題根源與困難所在。主要的想法,還是希望,當牽涉到權利問題的時候,社會公評可以建立在一個更嚴密、謹慎的基礎之上。
批評者
事情是這樣子的,我今天在網路上看到了這樣一張照片與說明(底線和編號是我加上去的):
用別人的命,成就的偉大 “ 藝術“!
不看絕對會後悔的展覽,北美館是幫兇!!!
8支巨型喇叭圍繞著八哥鳥籠,每隔15秒鐘輪流播放一次26國語言<我是小黑>,1天8小時(周假日12小時)。(1)強烈的日光燈探照,加上(2)令人類都難耐的音量,以無自主能力的生命,成就偉大的
“ 藝術“!
台灣,妳真是世界之最! 作品異數家是朱駿騰。
展期從去年12月22日至今年3月10日止。 門票才30元,物超所值喔!
然後是TVBS今天刊登的新聞批評〈錄音轟炸「我叫小黑」──八哥鳥創作惹議〉,是這樣寫的(底線和編號是我加上去的):
台北美術館正在展出的「台北美術獎」,其中有個作品名稱是「我叫小黑」,不但得到優選,還抱走12萬獎金,但近來不斷有動物保護人士對這作品有疑慮!原來作品的主角「小黑」是一隻活生生的八哥鳥,創作者把「我的名字叫小黑」,用26種語言重複播放給八哥鳥聽,每天8小時,將長達3個月,看看小黑能學會多少語言,希望探討台灣的認同問題,但(3)不少民眾看了感覺,這隻八哥鳥被疲勞轟炸。
[...]地點在台北美術館,作為展覽作品的主角,名稱就叫「我是小黑」,反覆播放26種和本土有關的語言,看看八哥可以學會多少,想藉此讓大家反思台灣認同。
不過看完的民眾似乎沒想的那麼深遠。觀展民眾:「(4)牠被強迫要學28種語言(應為26),(5)牠感覺有點躁鬱症,在那邊好像已經快要發瘋了,為什麼要用這麼多個擴大機?」
仔細算一下,26種語言以每15秒播放一種為間隔,作者設定8分鐘播完一個循環,這隻八哥等於每天聽60遍左右,(6)關心動物保育的民眾主張,創作似乎不一定要用活體動物。
關心動保人士黃小姐:「(7)讓我覺得這個生命是一個工具,而不是說被得到尊重。」
不過作者回應,當初怕有疑慮,(8)把8支喇叭的音量設定在70分貝,和環境音相近,距離拉到3公尺,還取得了台北市動保處的實驗許可,甚至每天早上都帶小黑出去散步放風,自認照顧的算是嚴謹。
留學英國的新銳藝術家雖然該申請的都申請了,展出流程也符合法令規定,但其實作者的朋友早就在FACEBOOK上先提醒過,(9)可能會引來動保團體關切,拿下台北美術獎優選的作品有創意也有爭議。
釐清
虐待要素調查
就虐待之情事的調查來說,在這裡必須先釐清兩件事情的真相,第一個是燈光問題,第二個則是聲音問題。
首先,關於「一天八小時的強烈的日光燈探照」之批判,要確認這件事情的真實性,要先來瞭解一下這隻八哥鳥的生態與生命經歷,以及策展的設計方式。
對於一隻動物而言,燈光影響最大的有兩點,第一個是強光照射的傷害;第二個則是光照效應,將影響到動物的生物週期。
剛拿到這張照片,我便開始懷疑「強烈的日光燈探照」的說法,因為照片看起來就只是一個一般的日光燈泡。
為了進一步確認,我在FB上找到了朱駿騰,去信給他希望他提供策展與實驗設計的細節,一共問了八個問題。以下是關於聲音和燈光的部份的回答:
一、這隻八哥原先飼養的地點是在「家中」,該日光燈泡和家中亮度並無太大差別。
二、該展場在燈光上的規劃,是一天九小時全亮,十五小時全暗的狀態。
三、喇叭的聲音,從發出到傳遞到鳥籠,一直以來都是設定在60分貝。八支喇叭,以每十五秒一次的間隔依序撥放(每次只有一支喇叭發聲)。
就聲音來說,我看過兩種資料,一種是TVBS報導的70分貝,一種是其他媒體報導的60分貝。然後,這是台北市動物保護處的實測照片(而就他們的實測,整天下來的分貝數,是在50至77之間):
另外一件背景事實要說明。60分貝(約是一般人們交談的聲音大小)和70分貝(約是開始讓人有所情緒起伏的聲音大小),基本上差距了10倍;但無論如何,根據《實驗動物管理與使用指南》,聲音在85分貝以下,對動物的影響都是足夠小的。
就此看來,我不認為原先FB使用者所說的「強烈的日光燈探照」與「令人類都難耐的音量」陳述了幾分的事實。
想親自確認狀況的朋友,可以上朱駿騰的個人網站,點選「WORK/2012/我的名字叫小黑」看看錄影。
整體健康控管
以上是理論部份的證據,但是,我們還是有必要實際上來瞭解小黑的健康以及控管狀況。以下是我和朱駿騰信件往返的概要:
我:小黑是或曾經是一隻野鳥嗎?
朱:小黑從小便是在飼養的環境中長大。
我:光源照射是否對小黑造成過大生理刺激、精神刺激?是否影響自然作息?
朱:小黑是在家中長大,展場光源也是普通家用均光日光燈管。當然從家中移自展場時,因環境改變經歷了兩天的適應期,適應期過後小黑回復正常行為。同時展場一直維持9個小時燈開、15小時全暗的設定,讓小黑的生理時鐘規律穩定。也有充裕的休息時間。目前小黑的行為反應也找不出對日光環境的異常反應。
我:請問關於聲音的播放問題,如何評估、設計可能造成的聲音傷害?
朱:60分貝是喇叭出聲後的音量,這是為了模擬人平常講話的音量的設定。而以普通家鳥飼養環境來比較,這個音量也是遠低於平均值。最後以小黑的成長經歷與現場行為反應,也看不出他對聲音的明顯刺激反應。
八支喇叭,以每十五秒一次的間隔依序撥放(每次只有一支喇叭發聲),而「我的名字叫小黑」這句話,依據不同語言詮釋,最長的為兩秒半,實際錄音時也特別請被錄音者以穩定緩慢的語氣詮釋(每種語言都是實際找當地人收錄)。
我:在實驗過程中,實驗動物的健康是否確實被追蹤?
朱:從開展至今由我每天親自照料,鳥籠頂與展場中,安裝兩台攝影機持續錄影紀錄小黑,這些錄影也是實驗紀錄的一部分,每週一休館時,由我定期帶去獸醫院作健康評估,包括基本體重與糞便檢測。
我:群眾圍觀對八哥鳥造成的效果是否被妥善評估?
朱:從開展起,這也是我們最擔心的,但幸運的是小黑的適應期比我和獸醫預期中的短,第三天起可以在觀眾前正常飲食與理毛,到目前為止觀察到的都非常穩定。
無論你相不相信他說的,這是我所做的平衡報導。
不管如何,當我把朱駿騰的證言放上網路,如果他寫的是假的,這也將帶給他更大的風險(在初次寫信給他時,我已有明確告知我的意圖)。因為,我也保有他寄給我的信,我想這一切都是可待檢驗的。
失格的TVBS獨家
接著我就要來談TVBS的這篇報導了。
首先,如果你今天要談論的是一個「不道德行為」,特別是一個涉及專業的道德問題,你應該問誰?我想我們可以有很多答案。我們可能會想到,動物倫理問題怎麼能不問哲學家?動物虐待相關問題,怎能不問動保相關NGO?但是,TVBS問的人,全是不知何許人的民眾:
台北美術館正在展出的「台北美術獎」,[...],看看小黑能學會多少語言,希望探討台灣的認同問題,但(3)不少民眾看了感覺,這隻八哥鳥被疲勞轟炸。
[...]
不過看完的民眾似乎沒想的那麼深遠。觀展民眾:「(4)牠被強迫要學28種語言(應為26),(5)牠感覺有點躁鬱症,在那邊好像已經快要發瘋了,為什麼要用這麼多個擴大機?」
仔細算一下,26種語言以每15秒播放一種為間隔,作者設定8分鐘播完一個循環,這隻八哥等於每天聽60遍左右,(6)關心動物保育的民眾主張,創作似乎不一定要用活體動物。
關心動保人士黃小姐:「(7)讓我覺得這個生命是一個工具,而不是說被得到尊重。」
[...]其實作者的朋友早就在FACEBOOK上先提醒過,(9)可能會引來動保團體關切,拿下台北美術獎優選的作品有創意也有爭議。
在這個採訪中,出現了四個人(可能更少)「觀展民眾、關心動物保育的民眾、關心動保人士黃小姐、作者的朋友」。在這裡會有什麼問題?至少有四個:
第一個、觀展的民眾那樣多,隨機抽了三位(或許更多),就要提出「不少民眾看了感覺……」這個命題,是辦不到的。我們甚至不知道這是依照什麼來進行訪問、又篩掉了哪些不要的語言。「不少民眾」的真實意義也沒有交待。
第二個、在這裡有嚴重的抽樣問題:這四位民眾,既非專業,也不知何許人也,「關心動保人士」意義不明,那麼,又究竟有如何的代表性,可以使用「轟炸」這個虐待動物意含的字眼,來證成〈錄音轟炸「我叫小黑」〉這個標題?
第三個、可以簡單看出,在這裡的所有民眾所下的判斷,全部都是來自「直覺」、「感覺」一類主觀的東西。加上我們完全不知道TVBS記者在這裡問了什麼、又是如何引導民眾回答的,這種直覺判斷變得更不可靠。
第四個、科學的證據、哲學的理由都沒有交待,也沒訪問專家。
前三個抽樣與採訪設計問題,是媒體的基本功,第四個則是關係到一個媒體的態度。就一個媒體而言,對於抽樣方法漫不在乎、對於問題不加深入而只是擁抱直覺,是學理的不專業。
但一般來說,如果只是做做社會新聞、娛樂新聞,大家都罵一罵笑一笑算了,我或許不會在乎這種不專業。問題在於,這是一篇「批判報導」,它至少有兩個意含:將對一位藝術家的名譽造成傷害;將對該藝術品的價值造成傷害。
就給了一個必須批評它的理由。
新聞倫理問題
在媒體用語中「引起爭議」是個很曖昧的說法:基本上,這字帶有一個「中立性格」,但是也帶有「批判」。
但是無論如何,媒體必須盡量平衡,因此它有義務要「帶出爭議」,而不是像這樣進行報導。甚至,它還明顯地誤將「有爭議」拿來代表「有毛病」,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結論,除了來自於訪談時的粗心與隨便,也來自於平衡報導在這篇報導中幾乎是被消音的。
在這篇文章中,唯一的平衡,只有這樣一句話:
不過作者回應,當初怕有疑慮,把8支喇叭的音量設定在70分貝,和環境音相近,距離拉到3公尺,還取得了台北市動保處的實驗許可,甚至每天早上都帶小黑出去散步放風,自認照顧的算是嚴謹。
「自認」這兩個字,也正好說明了,這裡的平衡也只是做做樣子。
我想我有資格說上述這句話,因為光是寫封信給朱駿騰、上網隨便查一下,就可以做出比這篇報導完整多的「平衡報導」。
為什麼TVBS不做平衡?為什麼查證、查核的工作,會變得這樣困難?我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TVBS的這篇「獨家」,由於它在處理權利與正義問題上的草率,便確實有意或無意地「利用」了人民的正義感,而達到炒作新聞的功效。
正義感,永遠是新聞性的來源。人民最愛看的社會新聞之一,是「踢爆」,尤其是踢爆一些藝術家的虛偽面孔,敲碎他們清高的外殼,讓各自醞釀以久的道德正義感,爆發出來成為驚人的匯流。這是TVBS這篇報導所做出的事。
如果今天,TVBS把兩方立場都介紹清楚,也帶著更嚴謹的查證態度,並且對動物倫理問題對專家進行一些基本的訪談。那麼,這篇新聞的爆炸「新聞性」將會失去一大部分。
像這種炒作新聞的手法,如果是有意的,那是違反了新聞倫理。
如果是無意的,TVBS的草率,意義在於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社會責任:一個新聞媒體的文字與批判,將對一個藝術家的藝術生命造成不可磨滅的影響。當一個媒體沒有自覺到自己的社會責任,那是新聞倫理的淪喪。
總結來說,TVBS的這篇報導,顯示出某程度的不專業,也顯示它那種缺乏自律的品格。這篇獨家,不能不說是失格的。
倫理學問題
反思道德問題
在這裡,有一些可能存在的批評,有合理的、有不合理的,我試著簡述一些如下:
一、「要讓小黑學那麼多國語言,豈不是太令牠焦慮了?會不會得焦慮症啊?」:老實說,我本來還以為這個批評只是個笑話,結果我還真的聽過這樣的批評。如果這批評是真的,那小黑,作為一隻八哥,他對人類文化、語言與國籍分別的理解還真是驚人的透徹。如果這種講法能成立,你就算只跟牠講一種語言,都可能是不道德的。不過,這讓我想到,或許便是「我叫小黑」的設計,本來就是要讓人體會焦慮感的吧。這麼一來,「讓人感覺到小黑是焦慮的」或許便是朱駿騰自己所造成的。「我叫小黑」有多成功地製造了焦慮,作品的爭議便也越大。所以當朱駿騰淡淡地跟我說:「趁這個禮拜去看小黑吧,下禮拜為了因應官方的考量,要改變策展方式了。」我想到,或許這是專屬於這個作品的自殺方式吧。
二、「不可利用動物,要把牠當成目的。」:這種倫理學裡的基本原理,預設了共通理性,人和人之間是可以直接適用的,但若要套用到動物身上,馬上就會遭遇到一些困能,這裡絕對是需要進行補充的,有兩個理由:第一個是普遍化問題:除非你是一個極端的素食主義者,並且也反對叫牛來耕田、騎馬亂跑、採集蜂蜜來吃等,不然,堅持這個原理就相當於自打嘴巴。第二個則是語言問題:目的只在語言之中能夠進行交流,而人和動物基本上沒有一個非常好的交流方式,只能透過一些已知條件下的猜測;而在猜測的過程中,也很難去理解這個結果對於動物的意義是什麼,這就使得「把牠當成目的」變成一個無法確實執行的虛偽教條。因此,這個要求,如果沒有更進一步的說明,它要嘛是太強的要求、要嘛則是一個難以實行的道德準則。
三、「不可沒事虐待動物。甚至是瀕臨絕種的動物。」:由於還無法找到虐待動物的證據,就成了此批判無法成立的主要理由。如果,要證立的是精神虐待,那得先釐清對於八哥而言的「我叫小黑」的意義是什麼。因此如果有人說,因為有聲音在環繞、有觀眾在圍觀,本身就讓人焦慮了,那這裡還是在「擬人」,而必須要先把相似性建立起來。
四、「動物應該放到大自然,而不應該被關在小小的籠子裡。」:這是有條件的。就像我們都知道,新竹動物園之所以不能廢除的理由,就是因為一些被飼養的動物,已經不具備野生的條件了。八哥鳥也是,假如牠一生便是在家中、籠子長大,甚至如果小黑今天成為了一種「依人動物」,那就像是你家養的小貓小狗一樣,你會認為把牠困在家裡是不道德的嗎?有可能是,但是這樣的話對朱駿騰的批評,也只能停留在這裡:你怎麼不讓牠多一點散步的時間呢?
五、「不可在對人類健康無益的情況下進行動物實驗,即使這個實驗對動物的健康無害或沒有明顯傷害。」:這則是一個比較到味的批評。但是理由卻相當難找。或許有這樣一個理由:因為原先進行動物實驗就是不得已的的手段,只是為了人類健康所進行的(像是人類就很喜歡把動物拿來試藥),因此「實驗」這個動作,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才能進行。但是這也會威脅到許多既存的動物實驗的合理性,因此此說法還需要再拓深才行,譬如這個給猩猩貨幣以瞭解生態的實驗:
來自聖安德魯大學的研究人員發現猩猩可以學會它們內部的貨幣規則,並且使用這些規則進行日常交易。該研究發現是通過德國萊比錫動物園兩隻大猩猩做試驗得出的,這兩隻猩猩名為貝母和多克。在試驗的最初過程中,研究人員給貝母和多克幾套貨幣。其中一套貨幣可以為自己換取香蕉;另外一套可以為對方換得香蕉;而第三套貨幣沒有任何價值。
實驗中,研究人員發現雌性猩猩多克喜歡使用第二套貨幣為貝母換得香蕉。有時候貝母為了得到香蕉還用胳膊指著第二套貨幣以鼓勵多克多為它換香蕉;不過貝母則不喜歡使用貨幣為多克換香蕉。時間一久,多克也不願意這樣做了,慢慢的它們開始只顧自己的需要來使用貨幣。
六、「不可進行動物活體藝術展覽,即使這個實驗對動物的健康無害或沒有明顯傷害。」:這樣的說法也是比較到味的。在這裡需要證立的,有可能有「動物對於被展覽有反感或是不良影響」這件事。或是其他理由。但無論如何,如果你不反對動物參與某些表演活動,你在說明這問題時就要把馬戲團猴子、賽馬、奧運馬術等的情況排除掉。
七、「要是我是牠,我一定感覺到很不舒服。」:這種講法最難成立的地方是在,我想想怎麼說……牛吃草、狗吃屎、推糞蟲一天到晚玩髒髒、豬泡泥巴、獅子吃生肉,這些動物也不舒服嗎?我並不是說小黑在那裡被展覽其實很舒服,而是你要說牠不舒服,得有一個同理的橋樑。這也是為什麼需要給「虐待」找根據的原因:小黑有沒有哀傷的反應、有沒有焦慮反應、有沒有傷害證據等,在這裡都是必要的。
八、「既然有許多民眾都認為這是不道德的,那就是不道德的。」:相當流氓的說法,但是其內部自有其深意。這是在質疑道德的客觀性與強調道德的社會建構的性格。但是,要是這種「認為不道德」是建立在一些錯誤的直覺和事實之上的呢?我認為在這次的故事中,確實有許多這樣的東西存在,包括一般民眾沒有接觸過動物倫理問題,所依靠的直覺幾乎都只是樸素地去擬人的,因此總是有過多的浪漫想像。當將這些事實都澄清出來、加以平衡以後,這個命題的前件還能成立嗎?我是持懷疑態度的。
動物倫理學的問題根源
在對上述批評進行批判時,我不斷強調的是一個基本原則:不可把人類社會中「人對人」的道德教條,隨便地、不經檢討地套用在「人對生命」或是「人對動物」上,否則得出的結果可能是令人難以接受的。我們都是人,是一特定種類的動物,這是首先要認識到的。而當我們談起與其他物種的互動關係與意義時,便有必要去說明「我們與和這動物在這些地方是相似的」,來將道德法則擴充出去,否則,此時的道德法則是沒有力量的。譬如說,動物會疼痛,人也會疼痛,再去就「疼痛」將人與動物加以連結,這樣的相似性建立起來,「動物虐待」才有其道德意涵。
人必須被擺在優先位置,再從這裡擴張出去,或許是一種不得已的境況。在和我們對話的動物中,人是表達得最為清楚的,人與人的關係與權利問題,是我們思辯得最久的。因為人類是我們最了解的動物,對於道德原則來說,了解是先決條件,了解越多,限制便越具體與嚴格。而人有其感知的界線,就像我們永遠無法感受蝙蝠究竟是如何去用超聲波進行飛行定位的。但這並不代表我們和蝙蝠的互動中,在這方面就沒有道德原則存在,我們可以去瞭解「超聲波探測」等同於牠的雙眼,然後去反對在蝙蝠棲地架設一些超聲波裝置。我們非常需要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來幫助我們建立與動物感知之間的橋樑。
人和動物的相處問題,並不是那麼直覺而且簡單,除了感知問題以外,也存在有各動物各自的文化問題、對環境依賴問題、和人之間的社會問題和族群自己的社會問題。在討論動物倫理時,這些都必須要說明,不管能不能夠證明,至少要提出一些推測與懷疑。
有一篇《新竹市友好動物宣言》,是我參考了聯合國與國際規範,為了珍古德來新竹之旅而撰寫的,字字斟酌、不敢逾越。說明了人類權利與動物權利在同一個棲地上相處時,並不是那麼單純的:你必須把所有動物一視同仁,包括食用的、觀賞的、豢養的,再按照牠們的個別處境,如是否依賴人類、是否自然棲地已被我們破壞等,考量個別的權利架構。
八哥是動物、動物園裡的熊貓也是動物、你吃進肚子裡的雞腿也是動物、家裡養的狗狗也是動物,要討論動物倫理或權利問題,在這裡沒有一個全面、細膩的思維是不行的。
在一個動物權利的問題之後,一定有人權問題存在著,在你擴大動物權利的同時,人權同時也在限縮,不可沒有這一個意識。
有人或許覺得,為什麼要把一個問題弄得那麼複雜呢?
我只能說,動物權利與動物倫理問題,本來就是那麼複雜,它是人類倫理的延伸與普遍化,在細節的部份需要一定程度的專業知識。一切可普遍化的證據,得由腦神經科學、動物心理學、生態學、動物社會學等來提供。所以珍古德博士的研究才會如此重要,她告訴我們:有些動物有和人類類似的工具理性、戰爭、家族等等觀念,而這些以往被認為是人類獨有的。這將改變人與動物的許多相處上的觀念。
是的,動物倫理學是從人類出發往其他動物的再檢視,不得不帶有某種程度的人類中心主義,因為人畢竟還是自然界的一個物種。就像是自然界各物種的相處之間,也存在有利用、捕食等等的行為存在,人類要在這裡討論約束自己的倫理問題,還是必須要從自己的文化和主體性去出發。依照道德直覺下判斷其實無妨,但還是必須先謙虛地學習自我批判,讓思維先經過焠煉。在放入與表達濃烈的愛與恨以前,要先明瞭與對方的關係,這無論在何處都是適用的。
結語
網路公論的風氣越來越熱烈,我們雖樂見這種情況。但是可怕的也是,媒體的影響變得一日比一日還強。
我在這裡想提醒與請求的,是請各位多看看這些事件的背後,有沒有人試圖在利用人們、操縱人們,灌輸人們偏頗的資訊。批判思考的開始,首先是要區分事實與瞭解來源。然後是理解問題,最後才走到批判思考。
試圖去獲得更全面、可靠的資訊,也算是一種自主地反壟斷了。試圖在進行判斷以前更小心地了解問題,則是獨立思考與製造公論的必要態度。
既然要做一個有正義感的人民,何不先擦亮一雙明亮的眼睛?
後記
我有一個麻煩是,有人可能會以為我在幫這個藝術品(或是有人覺得它稱不上藝術品)背書。我在這方面的立場就從來不是如此。我是在提出一個社會現象,而進行提醒的任務。因此,如果有人使用其他方式批評朱駿騰,我也相信合理的批評是可能存在的。只是不是現在通行的、隨口而至的那些。
本文轉載自「WAYNEH
AND COFFEE Philosophical Insight」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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