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孫介珩(國立中山大學海洋政策研究中心兼任助理、政治所研究生)
他把魚從船邊拉了上來,扔到船裡,魚躺在船尾,陽光照射著,牠身體密實,形如子彈,把身體一次次重重地摔到船板上,勻稱、動作迅速的魚尾快速顫抖著,反覆掃動著,兩隻大而無神的眼睛一直瞪著,最後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老人友好地打牠的頭,又踢它,魚的身體在船尾的背陰處仍在抖動著。
如果有一天,黑鮪魚季真的消失了,不管是人類不願吃了,還是再也吃不到了,至少,我想留下一些文字和圖片,供人們憑弔。
半年來,為了瞭解台灣沿近海鮪漁業的現況,我不斷地往返綠島、小琉球、東港以及高雄之間,對鮪漁船的船長進行訪談。即便只是船程一小時的交通船,都不難感受到大海的難以捉摸。
討海,或許並不是向海討些甚麼,而是向海乞求,乞求大海賜與溫飽。很多人說,無論是甚麼原因使黑鮪魚越來越少,我們都不能再捕牠、吃牠了。「不准捕」、「不要吃」,是很響亮的口號,但我卻無法跟著一起大聲疾呼,因為我會想起那些人,討海人。
我會想起那是一月,冬天,第一次到東港訪談,和漁會的接洽並不順利,只好直接站在華僑市場前的魚獲卸貨碼頭,尋找願意受訪的船長。但東港的船長一聽到要接受訪問,就把我們當作是過去以不客觀的立場將船長們塑造成「生態殺手」的記者,而拒絕受訪。
在碼頭站了三個小時,終於,出海兩個禮拜剛回港的黃船長願意接受訪談,並帶著在港邊等他的太太和女兒邀我們共進午餐,招待我們滿滿一大盤他這趟出海捕到的黃鰭鮪生魚片。他感慨的說,台灣沿近海縱容大型底拖網、焚寄網漁船毫無管制的捕撈,使得小魚長不大,大魚活不久,已經很難捕到魚了。政府又只會一直補貼,補貼油,補貼購船貸款,但是如果有一天海裡真的沒有魚了,補貼又有甚麼用呢?
其實,並不是黃船長捕到的魚變少了,54位受訪船長,每艘船捕到的鮪魚都大幅減少。和過去同樣節氣、同樣地點,如今就是捕不到魚。漁政機關怎麼說?漁業署說,黑鮪魚資源穩定,可安心食用,至於捕獲量減少,是因為漁船用油變貴了,降低船長們出海捕黑鮪魚的意願。
民國92年,我們沿近海黑鮪魚的年捕獲量是847公噸,中間除了96年以外,呈現逐年遞減,至99年只剩下145公噸,這和漁船用油價格的歷年走勢並沒有顯著的負相關。
漁業署的邏輯是,因為油很貴,船長們不願意捕黑鮪魚,捕獲量減少,但是黑鮪魚都在海底活得好好的,所以黑鮪魚資源穩定。但船長和數字告訴我們的真相是──台灣沿近海已經無魚可捕,所以船長出海根本已經不敷成本。
我不解,為何要官方承認黑鮪魚資源減少那麼困難?為何要不斷粉飾缺乏管理之下的過漁事實?難道真的如受訪者所言,我們的漁政及海域執法機關和使用破壞性漁具漁法的船公司之間,存在著不能說的默契?
除了東港訪談,我還會想到小琉球的洪船長,國小一畢業就上船捕魚,年輕時跑遠洋漁船存了些錢,終於擁有自己的船,能在台灣附近海域捕鮪魚。
身為船長,面對船上七、八名外籍漁工,在孤獨且漫長的航程中,他常覺得自己是這個小社會裡的異類。在海上,只要看到大公司的拖網船在作業,就知道這邊不用捕了,因為拖網船往往將附近的魚一網打盡,它一次網到的魚,是洪船長這艘小型延繩釣船一年的捕獲量。
隨著台灣附近的魚越來越少,他只好不斷往南,卻不幸因為越界捕魚被菲律賓政府連人帶船扣壓。最後,人是贖回來了,但用盡畢生積蓄買的那艘漁船,卻再也沒能回來。
現在,他只能依靠親戚接濟,常坐在村子的涼亭看著海,望著那片再也回不去的戰場。
台灣和周邊國家包括中國大陸、日本以及菲律賓都存在很多管轄權重疊的海域,所謂的「越界」究竟如何定義?菲律賓將他們的專屬經濟區(Exclusive
Economic Zone, EEZ)劃至我國台中梧棲港外海,難道我們的漁船一出港就是越界?管轄權重疊是事實,為何政府遲遲不和周邊國家簽訂相關漁業協定,並劃定作業範圍來保障本國漁民?保留模糊地帶和彈性空間的下場,就是我們的漁民在作業時,必須賭上身家財產甚至性命,獨自和外國政府、海盜以及少數心懷不軌的漁工周旋於汪洋大海之上。
我也會想到,在黑鮪魚季熱鬧開幕的第三個禮拜,賣黑鮪魚生魚片的老闆娘跟我訴說著過往黑鮪魚季的榮景,幾年前,想要看黑鮪魚的人塞爆整個華僑市場,只看的到人頭看不到魚。老闆娘一天批進二十多條黑鮪魚,但是殺魚的速度永遠趕不上大餐廳訂魚的速度,根本沒有時間一片一片做觀光客的生意。和我說這話時,老闆娘從容的處理今天買進的唯一一條黑鮪魚,那是因為整個東港,今天也只捕到五條黑鮪魚。而我,則是天字第一號客人,一個小時過去,第二組客人才上門。
老闆娘提到了那位她記不起名字的現任縣長,無奈地說縣長希望要讓黑鮪魚季「回歸自然」,但是,他們攤位已經租了,冷凍設備已經投資了,餐廳的通路也已經談好了,這些都是成本。當初把黑鮪魚季當作政績時,整個東港冠蓋雲集,將黑鮪魚季炒作至最高點,現在漁獲減少,父母官就說這是「回歸自然」。有沒有想過當初那些配合政府參與黑鮪魚季的船長、業者們該怎麼辦?主事者開始思考生態永續經營的方向是正確的,但有沒有拿出配套措施來解決黑鮪魚季冷卻後,對整個東港規模經濟下,黑鮪魚產業鏈所產生的衝擊?是要讓整個產業自生自滅,亦或其實生態保育又只是另一個新的口號?
在綠島的田船長已經退休,把家裡整理成民宿,有時會帶遊客出海體驗鰹竿釣。他說,自己是幸運的,因為討海人只會討海,你要他轉行做別項做不來。政府致力於發展綠島觀光,結果辦理一連串活動的效益卻沒有陳昇在島上開一個演唱會來的大。陳昇無法長期在綠島或小琉球駐唱,但當地的商家卻每天都需要開門做生意,政府的規劃如果無法帶來商機,又要如何去說服漁民放下自己熟悉的領域轉而投入觀光產業?
漁會的主任、受訪的船長們、賣生魚片的老闆娘都說,黑鮪魚季要沒了,只是不知道政府還要撐到何時。或許,他們多少也意識到,當初炒作出來的「黑鮪魚季」,終有一天會被永續發展的趨勢給淘汰,但,他們的生計由誰來照顧?誰又能告訴他們該何去何從?
這會不會是我們最後的黑鮪魚季?
沒有人知道。但,船長們知道,我知道,或許連你也發現了,如果政府再不積極推動相關的政策,包括嚴格取締非法漁具漁法的過漁行為、與周邊國家簽訂漁業協定、積極輔導漁民漁業轉型,並正視台灣沿近海日益枯竭的漁業資源問題,那麼,距離我們捕到最後一條黑鮪魚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這條魚也是我的朋友!」他大聲地說「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或聽見過牠,但現在我卻必須殺了他,我很慶幸人類至少還不必想盡辦法捕殺星星。」他想,這條魚肉不知道可以供給多少人吃,可是,這些人配吃牠嗎?不!當然不配,由牠高貴的舉止和自尊看來,沒有人配得上吃這條魚。他不知道人們為何捕殺,但至少我們不需要去捕殺太陽和星星。以海為生,還得捕殺自己的好朋友們,已經令人受夠了。
--海明威,老人與海 1952
※本文與林務局合作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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