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

不踰矩

作者：賈福相

　　孔子寫自傳只三十八個字：「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他沒有說八十應該如何，可能「不踰矩」已到了頂點，或許那個時代很少人活到八十歲，孔子活了七十三，已經是很長壽了。

　　再過九個月我就七十歲，近來常常想到孔子這幾句話，回首前塵，「而立」可能糊里糊塗做到了，卻仍然「有惑」，「知天命」談不到，「耳順」語意含混，「不踰矩」有些迷惘，眼看著年華逝去，而髮蒼蒼了，而視茫茫了，仍然在尋尋覓覓，找到了，又失去了，還在問：「活著到底為什麼？」

　　羅遜伯格〈Leon Rosenberg〉形容老人，說：「一開始記不起名字，漸漸地臉孔也記不清了，之後，忘了把褲襠鍊拉起，最後，把褲襠鍊拉開也忘了。」這位先生有點缺德，卻很中肯，過去兩年，我忘記名字和臉孔的本事越來越大。

　　年老退休的一個好處是圖得了一點清閒，有更多的時間去想，想「不踰矩」。

　　我們說國有國法、家有家法，各學各派和武林世家都有自己的門規，立法院和國民大會都忙著立法，立法比廢法多，積年累月，於是我們有了一庫一庫的法，文明國家一本稅法就一尺多厚，每個法官辦公室內，書架上列滿了黃金封面的法律書，朱子治家格言五百一十六個字，從「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到「三姑六婆實淫盜之媒，卑美嬌妾非閨房之福」，到「莫貪意外之財，莫飲過量之酒」，到「讀書志在聖賢，為官心存君國」，都是做這個，不做那個，一定如此，一定不如此的規矩。在這些累累的法規下，我們都變成淑女和君子，社會由野蠻進入文明，目的是和平共存，大同世界，如果沒有交通法，街頭會大亂，如果沒有民法、刑法，到處就有凶殺。無法，一步也行不通。

　　可惜法多了，有些人成了守法的奴隸，有些警察成了強盜，人性中的一些善良和無辜，漸漸麻木而消失。

　　上週，我們全家圍桌晚餐，四歲的孫女突然放了個響屁，在座的人都不好意思，用責備的口吻喊她名字，彷彿在說：「此時此地怎麼可以放屁，真不懂規矩！」我孫女卻毫不在意，她一定會覺得這一群大人真是無聊，她不動聲色，僅管吃飯，過了幾分鐘，放下刀叉，大聲宣佈：「今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是可以放屁的！」她不守規矩，因為不懂，因為沒有這一項法，一旦了解到別人不贊成的時候，馬上就立了個新法，由無法，犯法，到立法，自自由由，一種四歲小孩的瀟灑！

　　幼兒率性，餓了就吃，睏了就睡，不舒服了就哭，生活中沒有規矩，所以無矩可踰，漸漸懂事了，父母和老師教了一套套的法規，衣食住行都有了限制，中學或大學，畢業後進入社會，千行百業，每行都有自定的規矩，浩瀚如海，連律師也只能熟悉一部份，生活兢兢業業，一輩子就怕犯法，每天左右撿拾，大法小法，裝滿了身上所有口袋，到了老年，有人就把法從口袋中一件件拿出丟掉，到了七十歲，法規丟得差不多了，像小孩子一樣，也已無矩可踰。

　　七十歲，在人生旅途上轉了一個圈，慢慢走回來，又回到看山是山的階段，又回到小孩子的歲月，只是老人已經走過「看山不是山」的無歸路了。

　　孔子可能舉手投足都在規矩之內，我的經驗卻是把規矩丟掉，這豈不是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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