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

對動物的禮貌

作者：黃怡

　　中華民族對於人以外的動物，有一種近乎本能的輕蔑，是我很吃不消的。

　　最近我在台北車站的捷運等車，經常面對一個很大的看板，大概是那哪家不得了的廣告公司標榜他們創意，畫了一隻章魚，八條輻射對稱的纖毛櫛板伸出來，很快樂的樣子。不過，煞章魚志氣的話立刻寫在下頭，說：「沒有大腦的話，腳再多也沒有用。」

　　我看到那廣告的次數越多，心裡就越犯嘀咕：「你自己有創意，也不必笑別人沒大腦呀！」更何況，章魚雖然是軟體動物，牠確實有一個大頭，在所有和牠體型相當的無脊椎動物中，算是很突出的。而且章魚會想，當然，「想」可能不是一個太恰當的字，不過牠為了生存，會埋伏在海底的縫縫裡，抓捕路過倒楣的貝殼類當食物。這當然不是什麼不得了的「智慧」，但足夠混生活了。而且，牠碰到敵人還會放黑霧遁身，你會嗎？

　　或許因為我這幾年來與動保界走得比較近，像對動物的言語暴力，也相形地敏感很多。我會覺得，這是人類對其他動物的不禮貌。我們都知道，禮貌是人與人之間起碼的相處之道，譬如說，你在等公共電話，假使擠到講電話的人旁邊，聆聽他每句話，就很不禮貌了；有人會說，給人聽聽，對他又沒影響，但這牽涉到尊重別人隱私權的問題，你懂得退後幾步，就表示你做人的修養夠。對動物也同樣，你罵牠笨，反正牠聽不懂，但是能夠節制不罵，便表示你尊重牠。

　　試問，假使我們連口頭上對動物的禮貌都做不到，要如何談愛護動物､保護動物？

　　而且，禮貌不光局限於言語，行動上的禮貌也很重要。多年前我在編一本教育的刊物，未察細微，刊載了一篇叫做<<自己親手摸一下>>的文章，作者沒什麼惡意，是位母親帶著小孩到高雄壽山公園的開放鳥園去玩，碰見一隻漆黑的大犀鳥，要小孩去摸一下犀鳥的怪嘴，體驗體驗...。未料文章刊出後，中研院的鳥類專家劉小如寫了封讀者投書來，深入淺出地說明，愛動物就不要摸牠，遠遠觀察就好，即使有些動物不兇猛，也不是人可以去摸牠的理由。直到現在我還常想起這封信，碰觸動物（包括人在內）都會侵犯到牠身體的自主性，我們在跟動物不熟的情況下，牠事實上是不會喜歡人家這樣做的。不摸，應該就是最起碼的禮貌。

　　據說，小孩兒都不喜歡人家摸他頭，而事實上大人對待小孩兒，多半有對待小動物的味道在，所以亂摸；因此無怪乎一般小孩兒也以為喜歡動物，就要趨近牠，去摸摸牠，這全是大人做的壞榜樣。即使你到朋友家，那些長年馴養的動物，在被陌生人首次觸摸時，都一律保持著非常警戒的狀態，為什麼？問問你自己吧，你會讓第一次見面的人隨便觸摸你嗎？你不會罵他沒禮貌嗎？或者懷疑他不懷好意？

　　禮貌當然是尊重，但同時也是動物與動物相處時必須的，它使你和對方保持一定的距離，以便你可以先看看､再想想，決定下一步要怎麼做。我們看到，兩隻不認識的貓或狗，就算有善意想親近，起初也都是彼此先嗅嗅，再離遠一點，然後又走近一些，再嗅嗅，搖兩下尾巴...。禮貌也為了自我保護。有很多研究狗咬人的報告都說，是人先對狗沒禮貌，已嚴重招惹了牠還不自知，最後被咬了，還說狗沒道理。

　　最近新聞說，台北民眾蜂湧般地去看澳洲來的無尾熊。無尾熊的確是很可愛，但多少人真正想過，任何動物都不會喜歡這樣密集的被注視，哪怕是最愛現的影視明星，也無法這樣一天八小時，從小到晚，被品頭論足個不停吧？影視明星至少還可以去上個廁所，動物園裡的明星動物，可能連便溺時的隱私都沒有。有人問，動物便溺難道要廁所嗎？是的，每個觀察過野生動物的人都會告訴你，動物吃的時候､拉的時候，像我們人一樣，非常怕人干擾。

　　中華民族與萬物爭生存的歷史太久､太慘，現在叫他與自然和解，尊重每個生命，實在不是容易的。據說，太平洋裡最大的章魚，重達五十公斤，身長有六呎，或許那位廣告公司裡搞創意的聰明傢伙要注意了，下次去潛水時，不要遇見這樣的章魚，否則嘛，到底誰的大腦管用，他很快會曉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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