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黛安威爾森(Diane Wilson)
我沒說我是捕蝦的,也沒說我是搞運動的,怕他聽到我這些來頭,就會當著我的面把門摔上,所以我劈頭就問,「你在替台塑開怪手嗎?」
「我有時候會幫台塑工作。問這個幹嘛?」
「你前幾天晚上都在台塑工作嗎?」
「對,沒錯。」說完他走到門口往外看,看我有沒有帶人來,看完又走回來,慢慢轉過身來對我說,「妳要知道這個幹嘛?是誰派妳來的?」
沒人派我來,我回答他,我是海泊鎮一個漁民,正在抗爭要吊銷台塑的執照,「我們前晚有開會,在康福鎮,有聽說嗎?」
他的表情平靜下來,嘴巴蠕動著,好像還坐在餐桌旁吃晚餐,伸出一根手指朝我湊過來。
「聽著,小姐,我沒做什麼壞事,好嗎?我什麼鳥事也沒幹!我不知道妳是從哪裡聽來……」他突然打住,雙手往上一揮。
「我什麼都不說!我根本犯不著跟你講話。滾,給我滾出去。」
「聽我說,我接到一通電話,嗯,這樣講好了,我知道有幾台怪手在台塑埋東西,好嗎?我只想知道到底是在埋什麼。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我只是想找人談談。」
「談?談什麼啊?小姐,我什麼也不能說。像我這種開怪手的敢講話就挫屎了!馬上就沒有人肯用我了。到時候就等著喝西北風吧。倒不如在前院掛個『出售』的牌子還比較快。」
他轉過身,後腦勺印著戴了一整天工地帽的痕跡。我蹣跚跟在他身後,不敢走得太快,但毫無退縮之意。我聽見裡面傳來吃晚飯的聲響,女人的聲音、餐盤的聲音、孩子說話的聲音。
「聽著,我知道你有孩子,我聽到他們的聲音了。不要跟我說你不在乎他們。也許打電話的不是你,但絕對是你們其中一個,而你們當中有駕駛員被不知名的化學藥劑灼傷了,既然有人受傷了,你怎麼知道下一個不會是你?難道你甘願為了一家不肯妥善處理廢棄物的公司,冒著受傷害的風險?」
他呼地轉過來,雙手叉在腰上,說,「妳給我聽好了,大小姐,我沒有埋桶子還什麼的,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我只是在清理……好、好、好,我人是在那,我沒說我人不在那,因為我已經告訴妳我人在那,我只是想說我根本不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也不知道這麼做到底合不合法。合法又怎樣?不合法又怎樣?又沒有人隨時翻手冊檢查規矩,還不就是工頭叫你做什麼你就做,除非你不要飯碗了,懂了嗎?沒人問問題的啦!妳說我有小孩是吧?告訴妳,我做這一切全是為了我孩子!全部!我小時候一無所有,有飯吃就不錯了!為了孩子,我想要過不一樣的生活。」
他住了口,但嘴唇還在動,好像還想多說點什麼。屋裡的鐘敲了8下。他把叉腰的手放下來,貼在破舊的牛仔褲旁,牛仔布襯著他粗硬的手掌,好像兩個大餐盤。他再度開口,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從他嘴裡流出來,像水壩裡的水沒堵好流出來一樣。
他說,「我知道妳在想什麼,但破壞環境的不是我。我跟其他人一樣很關心那邊發生的事。我也是在那裡長大的。雖然不住在那了,但終究是我出身的地方。我還有一個老舅舅也在捕蝦¾¾誰沒有捕蝦的親戚?不過他早就過世了。我小時候他就淹死了。」
他站在光潔一新的牆邊,牆上有一個石膏作的金色小天使,一條假的長春藤從小天使的頭上垂下來。他的人跟整間房子很不搭,感覺好像是個從寒酸的蒙哥馬利華德百貨目錄剪下的粗糙商品,然後給貼到高級的《南方步調》居家佈置雜誌上。我不喜歡把他的臉看得那麼清楚,於是我視線往下,盯著自己的腳尖。
「我不打算站在這裡騙妳說我不覺得事有蹊蹺。半夜兩三點在那裡搬東搬西的,先是跟我們說『把那個水溝清一清,把裡面的東西挖出來,搬到另一個洞裡去。』說到那個洞......老實講,我的怪手有兩次差點就被它毀了。我不曉得裡面是什麼東西,好像是紅色的液體,但不是桶子,負責桶子的不是我。我聽到說是因為環保署要檢查還怎樣,所以才請我們這些人去,總之在事情沒做完之前,我們每天晚上都要加班,我不清楚環保署要檢查什麼,也沒有多問,雖然很想知道他們為什要把掩埋場的東西都挖出來,堆在一旁堆了四英呎高,最後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
我待了一個小時左右,盧他幫我畫一張圖。他坐下來,畫了台塑那一帶的地圖,標出高速公路,從台塑後面流出海的溪流;他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叉,這三個晚上從水溝和污水口清出來的東西全都倒在那裏。畫完後,他越過餐桌,把地圖塞給我。他的晚飯一口也沒動,菜都涼掉了。「這樣可以了吧?」他問。
「可以了。我們已經請人從飛機上拍攝空照圖,但可以拿到第一手資料總是好的。」
他沒有說不要洩漏他的名字講出去,我也沒有說我不會洩漏他的名字,但當我站在我的小貨車旁,看著他的臉,我好想告訴他,我不會把他的名字告訴任何人。那個夜裡,守住他身分的意念,跟想得到資料、和想阻擋怪手的意念一樣強烈。(明日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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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轉載自蠻野心足生態協會出版之《卯上台塑的女人》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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