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陳佳利、張岱屏;撰稿:陳佳利;攝影:陳添寶、柯金源、陳慶鐘、陳忠峰;剪輯:陳忠峰
牠的身影,高大圓潤,牠的步伐,沉穩卻輕盈。曾經,台灣水鹿的族群數量少到被列入保育,如今,牠們不但重回一度消失的領地,而且還帶來了難解的謎...
時光倒轉20年,山岳還是一樣綺麗,卻幾乎看不到水鹿漫步其中。
很久以前,水鹿是全台廣泛分布的,根據日籍學者鹿野忠雄的記錄,從海拔300公尺到3000公尺都有,數十年前牠們因為狩獵壓力逃向崇山峻嶺,高山上,森林提供了躲避空間,廣大連綿的草坡彷彿天然牧場,常見的玉山箭竹,就是牠們重要的食物來源。
躲在高遠山區靜靜等待,直到保育意識抬頭,狩獵壓力減少,牠們的族群數量逐漸恢復,現在,想親眼見到水鹿已經不難了,只要往高山走去。
屬於熱門高山路線的嘉明湖,原本以「天使之淚」的美名吸引著登山者,如今這裡變成山友的水鹿聖地,許多人來到這裡,不只為了欣賞高山湖泊的絕美,更為了與水鹿相遇。
高山湖泊同是水鹿與登山者的水源地,湖畔,就成了人與鹿最容易相遇的地方。走向中央山脈深處,在最靠近天空的地方,薄霧迷濛間,當牠緩步走來,四目相接的剎那,是難以言喻的欣喜。許多人上山來,就為了見證山間靈獸的野性魅力。
當人們為鹿著迷,水鹿也被人們吸引。高海拔地區,天然的鹽鹼地稀少,登山客的出現,成為牠們取得鹽分的捷徑,於是牠們冒險走來,越靠越近。
相遇是浪漫的,如何避免變成傷害,卻是嚴肅的。水鹿可能因此改變覓食行為,牠們身上的寄生蟲或疾病,也可能因此傳染給人。師大生科系博士候選人顏士清說,鹿科動物會帶原肺結核,現在還未證實,是否會與人互通傳染,所以還是有危險性在。
走在前往奇萊東稜的路上,這是顏士清第23次來到這裡,他與夥伴,並不是純粹登山,背著20多公斤的裝備前來,是為了執行一項超級任務。
這群鹿迷,不單單滿足於和水鹿相遇,他們還想要瞭解水鹿的生活。到底水鹿住在哪裡?當季節變化,牠們怎麼應變?想知道的很多,尋找答案的方法卻很不容易。
花上兩天的時間才能走到研究樣區,抵達磐石山區的營地之後,即使夜幕低垂,也不能休息。他們架起高大的圍網,徹夜守候著。用圍網捉鹿不會傷害到動物,對研究人員也比較安全。
這趟上山,目的是要幫兩隻母鹿上無線電發報器,以便於後續追蹤。等了兩晚都沒有母鹿中網,於是拔營前往另一個捕捉點。
入秋的磐石山區,夜晚是接近零度的低溫,研究人員徹夜工作,早上補眠,但是當太陽升起,帳篷內又高溫難耐,想好好的休息都不容易。
補足精神之後,還有其他任務在身,之前掛在水鹿身上的發報器如果脫落,研究人員也必須設法找回,一來,每個發報器動輒要價10萬元以上,二來,裡頭的資料是無比珍貴。
尋著訊號下切,在沒有路徑的森林裡穿梭,考驗著研究人員的探勘技術,茂密的植物與微地形,可能讓訊號折射產生誤差,也增加了搜尋的難度。花了一整個下午,無功而返,當太陽下山,又要進入備戰狀態。
「進去了...」一隻母鹿順利中網,獸醫、研究人員與志工立刻衝上前去,上晶片,採血,找寄生蟲、測量、秤重、上發報器,一切必須在麻藥生效的30分鐘內完成。
上發報器是第一步,接著還必須定期上山頭收訊號,才能將資料帶回實驗室分析,三年多來,有29隻水鹿帶上了發報器,但台灣高山潮濕嚴寒,一半的發報器因而故障,順利回收樣本只有13個。另外,也架設紅外線自動相機,兩種方式同時進行,交互應用。
這項針對水鹿棲地選擇與空間利用的研究,從2009年就已經展開,三年多來,對牠們的生活軌跡已經有初步掌握。師大生科系博士候選人顏士清說,「牠的年活動範圍大概是六到十平方公里,有季節性遷徙的狀況,冬天會跑到中海拔,夏天跑到高海拔,國家公園只針對高山地區保護,其實鄰近的中海拔環境也需要注意。」
水鹿只分布在印度、中國南方與東南亞地區,屬於熱帶物種,台灣水鹿的雄鹿平均體重有120公斤,母鹿平均80公斤,與其他國家的水鹿比起來,體型最小而且住得最高。顏士清說:「其他有水鹿的國家都沒有相關研究,而台灣的水鹿數量有上升的情形,其他國家的水鹿數量都是下降的,在這邊先把基礎研究做起來,對其他國家的保育和經營管理,應該會有幫助。」
在中部山區,師大團隊努力要探索水鹿的生活秘密,在南部山區,水鹿卻帶來了另一個更艱深的謎題。
在玉山國家公園裡,寫滿了布農族抗日往事的八通關越嶺古道,隨著時空移轉,居民遷徙離開,在拉庫拉庫溪畔,經常能與動物巧遇。玉管處巡山員林淵源帶我們前往一處溫泉露頭,由於溫泉露頭是珍貴的天然鹽鹼地,許多動物會特地來攝取鹽分,從痕跡判斷,經驗豐富的林淵源知道,拉庫拉庫溪流域的水鹿,這幾年變多了。這趟上山,就在古道路旁,發現了四具水鹿屍體,這是以往不曾出現的現象。
水鹿變多,證據不只冰冷屍體。古道上的大分,曾經是布農族祖先郡社群進入拉庫拉庫溪流域的第一個據點,後來日本人在1911年設立大分駐在所,成為當時重要的理蕃根據地。緩步在樹林裡,如今的大分駐在所,成為野生動物的領地。
駐在所附近,日本人種下的櫻花樹上,有著一道一道特殊的齒痕,樹皮由下而上被掀開,林淵源說,這是水鹿留下的痕跡。
這一帶的水鹿,為何鍾愛櫻花樹沒有人知道,在八通關越嶺古道西段,水鹿愛啃咬的卻是不同的樹。經常在山區活動的布農族登山家伍玉龍說:「這裡的水鹿最常咬的是鐵杉和冷杉,有些比較嚴重的,環狀剝皮之後,樹苗就死掉了。」
冷杉與鐵杉,是最常被水鹿啃咬的樹,機率遠高於其他樹種,這是常態還是危機?對森林會產生什麼衝擊?已經有研究人員開始注意。
熟悉水鹿習性的台大博士生林宗以,就曾經針對玉管處的南二段與新康橫斷進行調查,這一帶是水鹿啃咬樹木最嚴重的地區。根據他的觀察,水鹿偏好啃咬直徑較小的年輕樹木,當大樹老化,小樹卻死亡,無法接替,森林和草地鑲嵌的界線就會出現變化,草地面積可能因此擴大。
究竟樹皮當中有什麼元素是水鹿需要的?為何啃食高峰在春夏與冬季?啃咬嚴重的情形只發生在南部山區,中北部山區為何不嚴重?走進拉庫音溪,林宗以正努力找答案,在他的研究樣區,2008年調查時,幼樹有將近50%死亡,今年來看,幼樹的死亡比例已經升高到80%。
根據屏科大翁國精老師與林宗以的估算,拉庫音溪一帶,每平方公里有40隻以上的水鹿,族群密度相當高,連水鹿主要食草的玉山箭竹,都快要無法招架。從前高密的箭竹只剩枯稈,水鹿啃咬頻率高,導致這區的箭竹,越來越低矮。
隨著水鹿族群變多,從高海拔向外擴散,啃咬的情形,也開始在中海拔出現。新中橫公路的最高點的塔塔加,鹿林山一帶,一度消失的水鹿,回來了。不過,真正見到牠們的人不多。長期在塔塔加擔任解說員的印麗敏,經常利用下班後來到步道做生態觀察,是少數親眼見過牠們的幸運兒。她說:「很難想像在塔塔加,這個一年有十幾萬遊客的地方,竟然能看到水鹿。」
這裡的水鹿會巧妙的避開遊客出沒時間,行蹤不容易發現,不過在步道沿線,牠們留下了許多痕跡。靜宜大學生態人文學系副教授楊國楨從植物的咬痕判斷,水鹿是經常出現的,鹿林山再度變成牠們的主要活動區域。
離鹿林山不遠,楠溪林道一度是砍伐檜木的輸送帶,隨著人為干擾降低,生機慢慢恢復,如今是野生動物的天堂,學術研究的重要樣區。早在2006年,玉管處已經與靜宜大學合作,設置永久樣區,監測森林的動態變化。中海拔地區植物種類多,沒有高海拔地區那樣,單一樹種受到嚴重破壞的情形,但是近幾年,水鹿對這裡的影響,也越來越明顯。
林下,出現了動物腳印與排遺、許多小苗被啃食、在水鹿能及的高度,風藤的葉子被吃得精光、樹木被剝皮的數量也越來越多。靜宜大學生態人文學系副教授楊國楨說:「這樣的森林景觀,跟我們過去熟悉的是不一樣的,現在野生動物回來了,森林正在重建以前有野生動物的狀況,這是過渡期,一切正在變動。」
這樣的現象,卻也開啟了動植物研究者合作的契機。台大博士生林宗以說,「現在野生動物變多了,正好可以讓動植物的研究一起合作,共同觀察森林的運作。」
水鹿多的地方,排遺也很容易發現,這些充滿光澤的黑色顆粒,是另一個謎題的解密線索。研究人員將新鮮排遺帶回實驗室,經過DNA萃取、純化、定序、解碼,目前從300個樣本分析結果中,發現了一個有趣現象。
台大動物科學技術學系副教授朱有田表示,「發現台灣水鹿分成兩大類群,第一大類群整個台灣都有分佈,叫做中央山脈主要類群,另外一個類群集中在北部,分界線就在大甲溪流域和立霧溪流域。」這項發現,不但是遺傳研究領域的重大突破,也是印證台灣地質變化的線索。北部群在四萬八千年前就被隔離,當時台灣處在冰河時期,雪線在海拔3000公尺的高度,南湖大山、雪山、奇萊山系,形成了明顯的界線。
根據師大團隊的估算,全台灣有78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適合水鹿棲息,牠們喜歡森林和草生地鑲嵌的環境,但是許多適合牠們的地方,目前還沒有水鹿出現,有些地方密度低,有些地方密度卻高到成為植物殺手,該如何維護整個生態體系的多樣性與平衡,需要充足的資料來做參考,但基礎研究都才剛起步,能不能持續下去還是未知數。高山型的研究,在經費取得不容易,能適應高山環境並且堅持住的研究人員也非常稀少。
即使困難重重,目前研究水鹿團隊還是咬牙苦撐著,他們站在第一線,只因為心裡清楚,這一點一滴的累積,對水鹿、對環境、對未來,都會有幫助。而當前水鹿對森林更新的影響,就現有的資料,人們不該決定水鹿或是自然演替的命運。
深夜來到營地周圍的水鹿,在黎明時刻,緩步離開,再次隱身迷霧中。一度被獵殺到幾乎絕跡,如今好不容易重返山林,牠們在所到之處留下了謎團,以那特殊的魅力推動著人們的生態探索,在不知不覺間,啟動了台灣山林的新局。
※本節目將在週一晚間10點於公視首播,週六上午11:00重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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