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島生活 | 環境資訊中心
自然人文

小島生活

2010年06月06日
作者:王緒昂(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執行長)

1.

忽然發現,如果不用回憶的方式,我甚至不知該如何開啟話題,書寫一段關於這個小島的故事!第一次來到島嶼,是在15年前。之後,因為旅行、調查工作的原因,數度來到這個早期因蝴蝶蘭而聞名的小島上,繼續著與她的關聯。

我喜歡坐船往訪小島,因為沒有乘載重量的限制,可以多帶些生活物資給島上的友人。而所有的行李、裝備都可以隨身攜帶,可以就近取用、整理,也免除了機場通關時的緊張氣氛。此外,在沒有時間壓力下,那是比較省錢的方式,更何況是在實驗室經費並不充裕的條件下。

今年春天,當天候尚未穩定,且處於島上交通船班不頻繁的觀光淡季時,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開始計劃這趟旅行。此行我必須搭乘飛機前往,實驗室的同仁也以為是因為害怕坐飛機,因而造成明顯的情緒起伏。這莫名的不安情緒,在無法抑制狀況下持續成長,直到四月十九日出發前,已經發展到近乎焦躁的狀態。只有當我坐定豐年機場候機室的哪一刻,我才清楚發現那複雜的感受都是源自於那種要踏上這東南外海土地上的不確定性而來。

甚麼時候出發?可否順利出發?可否到達?天氣狀況如何?是否能達成使命?何時回航?是否能順利回航?許許多多的疑惑,一段不到一周的小島生活,卻有太多太多的不確定因素。當然,其中也或多或少參雜著對於一個國家,卻每每以營利思維來看待自己領土內交通建設的態度,一種感到不可思議的情緒。  

2.

因感冒再加上昨日降落過程壓力改變而導致的劇烈頭痛依舊,即使是陽光已經照得我雙腿發熱,我卻仍然在涼台上靜靜的躺著,不願起身。直到朋友走上屋頂,放下了一盤早餐,我才站立了起來。「朋友給的,想吃就吃吧!冰箱有牛奶,可隨意取用!不想吃,部落也有早餐店!」。「謝謝!」簡短的回應後,我這才看到了由幾片餅、一個包子構成的一頓早餐。我喜歡這種感覺,有甚麼?吃甚麼!

去年,我第一次住進朗島,和世偉不算熟,但卻很高興有他的協助,能借用他家的屋頂涼台,並且能夠自在的在部落中進出。這是一棟位在國民住宅後方的水泥房,我可以在屋頂上看到尚未被前方房舍遮蔽的海面,清楚知道每一刻的海況變化,也可以倚靠在路旁,看著樓下偶爾往來的路人,和樓下辛苦以水泥刀整理車庫門前的鄰居。

騎機車去農會買了些雜貨,又在郵局寄了幾張明信片,於是,就順道繞了島一圈,這後來被我稱作Morning ride的例行性活動。一路上已經不再見行走路旁的達悟老者,當然也就不再有那一張張回報以燦爛微笑的面孔。島嶼在改變,水泥房競相成長以期望遠眺大海,卻也遮住了後方來不及長高房舍的視線。不僅沿著坡地而建的傳統屋相形勢弱,那原本從山坡爬向大海的建築也不再層次分明。只是,這逐漸多樣的建物、愈來愈奔放的外牆色彩,似乎都指向共通的目標─觀光!

從環島公路上消逝的達悟長者,轉換為以倍數成長的遊客。在虎頭坡的駁坎旁邊,達悟嚮導領著臺灣來的觀光客,興高采烈的和牆面上訴說著蘭嶼及達悟的裝飾合照,但達悟的過去、蘭嶼的未來,在觀光客的眼中卻似乎並不那麼重要。就像椰油村身著戎裝,卻開心拿著漁獲的突兀雕塑,合不合事實、符不符傳統,也沒人在乎了! 

回到部落,看到門上貼著「在田裡!」的便利貼,幾番尋尋覓覓的來到世偉的田裡。當年輕的達悟紛紛放棄耕作的習慣,世偉這個漢人反而走近傳統,開始在土地上耕作。除草、土質改良、引水...看他在借來的小小土地上,展開一個他並不熟悉,卻興致勃勃的試驗... 

3. 

中午,我回到住處,簡單的煮了包麵,坐在門前用餐。鄰居依舊頂著烈日,在車庫前攪拌著沙與水泥,這對許多人而言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事,對我來說卻極具美感,彷彿是誘惑,讓我終於忍不住的走向前去:「我可以做些甚麼嗎?」。一雙眼睛,打量了幾秒:「好啊!」。蹲下去,拿起一把木製水泥刀,開始把門前的水泥抹平,就像在整理自家院子般。「你在臺灣,是做水泥的嗎?」。突然的問話,到讓我停頓了一會兒:「不!只是平常愛亂弄弄,作好玩的!」 

我在下面工作,世偉倒玩起了相機,在屋頂拍了些影像紀錄。兩個人,四隻手,終究快了許多,讓鄰居少曬了些太陽。 

不知是不是消息在部落中傳開來了,世偉也熱心的帶著我和族人見面、交談。這個不會游泳,在部落中無用的漢人,多少還存在著「水泥工」的價值,第三天拆板模、第四天做小工!進入部落、一同工作,也接受了屋主的午餐招待,這或許也勉強算是實踐了夏曼藍波安所言以勞動換取自身存活的說法

4.

我喜歡島上為了避風而半藏匿於地下的傳統屋!當然,那違背環境需求與材料取得邏輯的水泥房,就應該算是一群力量強大的競爭者。它們可能由地下屋的現址重建而來,也可能是部落旁新生土地上建設而成。縱然不毀滅部落的傳統屋,當那一幢幢灰色外表的高大建物升起時,就已經產生了毀滅性的力量,無論在視覺上、還是空氣的氣味上。 

初來到蘭嶼,彷彿屋舍也講究輩分,號稱「國民住宅」的水泥房還不敢造次,只能低調的站在部落後方。爾後,水泥房已經不知算不肖子孫,還是該被視作敵人,囂張跋扈的在小島上橫行,在長者面前!以往我常常讚嘆他人的美好,也經常慨歎他人並沒能從別人的眼中,發現自己的長才、看見自身的優勢。就像傳統屋,許多臺灣的朋友都很喜愛,在文化、藝術上也都有無可取代的價值。只是,在這達悟傳統屋生成的海島環境裡,她的美反而沒被族人重視,似乎就像如同沒入地下的建築形式般,只能等待外人來挖掘!

可是,真的只有達悟人如此嗎?在我居住的東岸城市,許多人只夢想有更便捷的交通、更繁榮的街景。即使自然環境吸引了大量的觀光客,卻不知道他們長久期待的建設、發展,是和乾淨溪流、美麗峽谷景觀、渾然天成的地景地貌衝突的。若擴大到整個臺灣來看,縱然長久生活在這個國家,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看見自身的美好呢? 

我從未想到,有一天,我在小島會站上二樓工地的位置,協助水泥房的建築。用我的手,協助朋友蓋起他心愛的家,也改變了我心愛的島。眼神穿過前方建物間縫隙的偷窺海洋,也回望部落後方山頂上的十字架,這一切,困擾著心中滿是矛盾的我! 

5.

在Maran家吃完晚飯,雖然Kaminan一再提醒晚上不要到海邊,但這是來蘭嶼的目的,我還是得騎著機車往東南方走,於夜間的潮間帶進行動物相調查。一路上,珊瑚礁緣外面總有著燈火的漂移,小船?還是潛水人?只是我們就像兩條平行線,一條在海裡面,沿著珊瑚礁的外緣浗泳;我在珊瑚礁上靠公路側行走。百來公尺的距離,他們在水中的勇氣與優雅,與這頭我的恐懼與慌亂,恰巧形成強烈的對比。連續幾個晚上,不知在外頭的他們,於燈火旁的收穫如何?只是,我每次出來時,燈火已經在海上;而我離去時,燈火依舊在那頭漂。我總比他們晚出,又總比他們早歸,在海的那端,沒有道理不是豐收的! 

6.

第五天,我沒有在早上進行例行的Morning ride! 朋友請我協助開車,把百來張模板送進倉庫。而在工作過程,腦中思索的,盡是這個星期的部落遭遇,一堆有趣的觀察與問題!在這幾天的小島生活中,身邊的人幾乎腦中都想著海,三兩句話就談到魚!「是甚麼樣的力量,造成了這樣的一群人,產生了與海如此親密的關係?」「他們從小就在海裡!」世偉淡淡的說著。 

對海洋的陌生,導致我們生活的大島上(臺灣)一個奇異的現象,只要稍微親近海洋的人們,就很容易動輒冠上「海洋之子」之類的頭銜。是我們面對大洋時太過驕傲?還是達悟面對大海的謙遜過於低調?我無從判斷。但我是喜歡達悟在面向大海時的姿態的!那使得陸地上的生命,能夠從生活中謹記環境的力量與自身的渺小。

7.

猛烈的風浪,教我無法在坐位上坐穩,不斷的變化身體、四肢位置,只想在動盪的環境中,能取得些許平衡。密閉的船艙,使我開始暈眩,回想在碼頭邊面對售票員時的驕傲回應:「我不會暈船!」。這是不夠謙遜的報應?還是惡靈給的教訓?腦中想著過去在航行中夥伴暈船的景況,已然明白自己也暈了。當緊緊抱著登山背包時,不斷告知要去面對自己即將崩潰的事實,這才逐漸進入淺淺的睡眠中。一個多小時候,是大海平靜下來?或是當我低頭後,惡靈才選擇了寬恕?我得以恢復意識的向船外張望。原來,來時壓力改變引起的頭痛,只是這趟旅行的序曲。或許,真是乘船時我的驕傲姿態招惹了惡靈,在海上,這我自以為日漸熟悉的環境中,折磨了我近兩個小時。

隨著年紀的增長,記憶力的衰退,生命中的許多狀態也正在漸漸改變。小島害怕我忘記這回旅行,想藉著接二連三發生的事件,加深我的記憶!當事情過去,記憶,總會變美好的。只是,在尚未成為記憶前,有些改變,卻總教人感到心頭酸酸的!小島!下回見!

作者簡介:
王緒昂,人稱「土匪」。師大生物研究所博士生及研究助理、墾丁國家公園解說員、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顧問、執行長及資深解說員、自由文字工作者,涂大方自然體驗營講師,著有《在鯨的國度悠遊》一書。

※本文轉載自「黑潮電子報」第58期「黑潮觀點」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