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一場行動研究的落幕與一場社會運動的開始
相信每位研究者都會有種自我期許,希望自己的研究成果能夠對世界有所貢獻,就算重要性僅如大海中的一小滴水,也就心滿意足了;更自我要求的研究者,可能會希望自己的研究能夠解決社會的需求、幫助弱勢、將所學貢獻家鄉,甚至邀請故鄉的老老少少,一起為生活難題激盪出解決之道。2008年1月28日,音樂家莫札特生日隔天,靜宜大學生態所碩士研究生拉互依.倚岕(Lahuy Icyeh),這位在司馬庫斯成長的研究者,在滋養他的土地上舉辦畢業典禮,用他畢生所知的泰雅族傳統生態知識,發表畢業論文。他的研究成果可能已經超越了後者,而且其影響力將持續發酵……
發表論文的前一天,搭小巴士上山的同學們,可能晚上8點多看完紀錄片《泰雅千年》後,就躺在美麗山水旁的小木屋中,享受安眠。另一個時空的我們――Neko、小烏鴉、懿苓姊弟倆、我,則凌晨3點從沙鹿出發,翻山越嶺,從筆直的國道切入曲折顛簸的縣道。幾個小時下來,我們累了就停車、找個安全的路邊小睡一番。大夥就這樣好幾次停停走走,仍然趕著路,希望不要錯過拉互依的畢業典禮。
第三次來到上帝的部落,不是調查、不是上課,而是專程來參加拉互依的畢業典禮。彷佛有上帝的祈福,山上湛藍的天空,不似山下的陰冷還飄著細雨。陽光灑遍部落,小路旁白茫茫的花兒,也獻上歡欣的笑靨,狂歡盛開。早上8點多,在教會旁的遊樂場閒晃時,突然聽到:「搞什麼,一場畢業典禮,搞得比婚禮還盛大……」原來布置會場的泰雅媽媽正在喃喃自語。到底有多盛大呢?瞧瞧來了哪些人:3位主考官是指導教授林益仁、台師大地理系的汪明輝、以及交通大學人文社會系的呂欣怡,鎮西堡也有代表出席,還有《泰雅千年》的導演,東海生科系也來了一群,還有專程來為拉互依加油打氣的平地朋友,靜宜生態所的親友團就擠滿了20人座小巴,加上整個部落老老少少,仔細算算,應該超過60個人了吧?
還不只這樣!在口試開始前,部落的頭目,要大家在廣場圍著圈,一起進行祈福祭典。頭目邊說泰雅語,由翻譯轉述,要大家跟著頭目的指示。頭目首先感謝泰雅祖靈保佑大家平安順利來到部落,也祈求口試與今天每個人的行程一切順利,最後要每個人輕嘗祈福過的水與鹽,就可以進入教堂觀禮。教堂裡,右半部坐的是山下來的同學、朋友;左半邊坐的則是部落的親友,有拉互依的父母、手足、親人、部落的青年、鎮西堡部落的耆老、牧師,連2、3歲小朋友也來了!扶老攜幼的畫面令我深深感動,好像這場畢業典禮是他們的人生大事一樣,大家專程來聽拉互依說泰雅族的傳統生態知識,生活經驗知識豐富的泰雅耆老與村民,也是主考官,一起檢驗拉互依怎麼用泰雅語說他們自己的知識。這已經不只是一場畢業典禮了,而是部落的歷史盛事!
愛莎克丹尼森(Isak Dinesen)說:「作為一個人,就是訴說一個故事。」泰雅Atayal原意為「真人」或「勇敢的人」,指Atayal是真正的人或勇敢的人。拉互依身為Atayal,就是要來說Atayal的傳統生態知識(Traditional Ecological Knowledge, TEK,註1),用泰雅語唱歌、說Atayal的故事,搭配專人同步翻譯,這樣形式畢業典禮的場面,應該是台灣首例吧?
有別於原住民傳統的口傳歷史,拉互依研究的泰雅傳統生態知識,嘗試將口傳的生態智慧,付諸於文字,為泰雅族的生活智慧留下紀錄。其中許多泰雅語命名的事物,背後蘊含著所賴以維生動植物的關鍵知識、土地與生物棲地的文化互動關係,以及生活習慣,不能像一般翻譯的方式,僅解釋字面的相對意義,研究者還得嘗試思考與衡量口傳下來種種說法之間的差異,這些說法和他們泰雅人的生活、儀式、祭典當中之間的關係,再用生命經驗來詮釋,並將它們文字化。舉一個泰雅族的家常故事為例:
泰雅族人死了以後去哪裡?
泰雅族的男人與女人死了以後,靈魂會走到彩虹靈橋,過了靈橋,就是祖靈居住的地方。
拉互依現場的投影片嘗試用圖像詮釋這篇故事:2個圈圈分別代表死後的「靈界」與泰雅族生活的「人界」,中間跨著彩虹橋。拉互依說,這條彩虹橋就是泰雅的社會規範「Gaga」(註2) ,泰雅人必須遵守這些規範,死後才有可能回到靈界與祖靈的懷抱。他這麼解釋的時候,部落的人並沒有因為是同鄉,而輕易地放過他。一位耆老站起來表示,這個解釋太過簡單,需要更多的生活經驗知識的累積,再重新思考這個問題。若非這個故事的內容,正是泰雅族人的生活常識,在場的泰雅親友們可能無法想像,原來神聖的靈界概念,在另一個文化的陳述方式,是可以用圈圈和曲線來表達的。拉互依從國中就離開部落求學,對於母語的知識掌握了多少?在部落老老少少的眾目睽睽下,正是檢證拉互依泰雅知識的關鍵時刻。真是精彩的學術與生活經驗知識的對話!
對非泰雅族、或非部落的人,種種在原住民知識當中,聽起來像是虛構的故事或傳說,可能意義不大,甚至覺得是天方夜譚,像是所謂的「寓言」、「故事」;卻是泰雅部落族落實於生活中的重要規範,其社會文化共同約束的力量,是科學脈絡下實證主義很難去解釋的,其效力卻對於整個台灣文化、保育有很大的影響。這些嚴守規範與環境互動的生活方式所累積的智慧的遠見,深刻到連泰雅人他們自己都無法想像。
曾聽原住民談過學者進入部落研究的一些現象。許多專業學者探討某方面問題時,只吸取探討問題層面的相關知識;然而,部落的老人家敘述某件事時,習慣東講、西講,看似無焦點,卻都是和族人生活非常相關的情節,研究者很難想像他們的研究題目和這些天方夜譚之間的整體關係,造成許多研究問題詮釋時,和原住民實際生活的步調完全脫節。拉互依提到,之前有學者來研究司馬庫斯,發表後的相關知識有些錯誤的地方,族人幫忙指出來,這位學者卻說他才是對的。到底他研究的是誰的知識?誰才有資格詮釋司馬庫斯的傳統生態知識?這不禁令我聯想,以司馬庫斯研究主題的27篇論文,是誰研究誰?誰是主體?這些研究者的詮釋,有像拉互依這樣經過如此大陣仗的檢驗?他們會願意接受如此這般的檢驗嗎?拉互依堅定地說:「我們要用自己的族語,傳遞自己的文化。」常聽人家說:「多會一種語言,人生就多了一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窗。」現場專心聆聽中文―泰雅語說著泰雅族的故事,在場的不同的文化背景的人,是不是也都開啟了另一扇生命之窗?
當前應該沒有什麼學術知識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一位未受過專業訓練的原住民,對於台灣山林的認識,比當前許多大學生態學教授還多?我想問這世界上,有哪位植物學或是生態學的教授,從楠溪工作站望向玉山圓峰上的某樹,可以如數家珍、一一地告訴你它的中名、泰雅語的稱呼和故事;踩過去的枯木不用葉片、型態的鑑定,光聽聲音就可以說出名字,而且經過確認後,百分之百無誤?我遇過一位泰雅族植物通,因為當時研究華參(Sinopanax formosana,五加科植物,發表至今約百年,生態資料極少)的關係,說老人家有交代,台灣黑熊有時候會下到他們部落附近,吃華參的嫩葉,我才知道黑熊也會到海拔1千多公尺的尖石山區。我曾請問這位高人,對於樹木鑑定的功力是從何來的?他不以為意的說:「就常在台灣的山裡跑來跑去,看久了就會了。」他沒有說出口的,我想應該是「這是他們的生活、這是他們文化」。
還有一個震撼經驗是,「鄒族愛玉子工人,像走路般輕鬆,不到3分鐘,就爬到大概4、5層樓高的樹冠,還坐在側枝上悠哉地聊天。」若非在楠溪眼見為憑,我確實很難相信。這些場景訴說的並非只是蜻蜓點水的神話,而是主流文化和原住民對於環境迥異的看法和對話習慣。我想探索的是,我們成為自己以及生活態度,是受生活環境和文化影響的,那麼什麼樣的文化與環境影響,成就原住民朋友和環境互動良好的生活態度?一般人如何能更深刻地理解這些塑造原住民與環境良好互動關係的生活態度,甚至採取行動?這些無解之謎,就在許多原住民的生活中,幾千年以來只是說說,沒有文字,然而這些文化背後所涵蓋的社會意義與影響力,卻正慢慢隕歿當中。
赴司馬庫斯的路上,Neko聊到他新書中《東谷沙飛》 大洪水的情境,和泰雅族的大洪水的傳說非常類似。排灣族、鄒族、阿美族也都有這樣的傳說,也都跟人的起源有關。這些口傳下來的歷史傳說,之間是否有相關的淵源?當中是如何造就原住民文化的分與合,頗耐人尋味。這場畢業典禮,也使我聯想到這學期的台灣學專論課堂上,關於族群文化的一些情節。老師提到,原住民因為祭典需要的出草風俗,並非草率的決定,而是全部落的大事。這樣的奪取人性命祭典的行為,外來的文明多認為是野蠻的行徑,卻不曉得獵人會像將這顆人頭的給予最好的照料、清理、祭拜,全部落的人也會感謝這顆人頭為部落消災祈福。相對於明鄭時期漢人誅殺平埔族的史實,老師問:「漢人和原住民,誰比較野蠻?」身為漢人後裔,我只能沉默。
這樣的提醒,也很清楚地告訴一位探尋人與環境合適關係的生態所學生,身處在漢人主流思考的大社會,身處的文化限制與想像力的侷限。生命之間彼此有許多直覺性的嗅覺,就像無尾鳳蝶可以知道柑橘在哪裡,並在上面產卵;斑蝶可以清楚找到下一棵盤龍木與羊角藤,相較於造就強烈生命嗅覺的原住民文化,身為強勢主流文化造就的產物,我脆弱的生命嗅覺該如何強化?當前種種綠建築、綠色能源等綠色思潮與當代反璞歸真的新生活運動,是經歷長期和環境之間不平等關係的反思,為了友善環境所發展新生活運動,有文字,卻推行甚難。原住民不需文字,卻能遵守先人的教誨,維持千百年來與環境良好的互動關係,該如何學習這些互動關係呢?該怎麼樣從文化層面來反省自己的生活態度呢?正如昆蟲學家法布爾(Jean-Henri Fabre, 18223-1915)說:「不要以為你去一趟野地,就可以看到我所看到的。」而我,「去了野地卻是連看都看不到」,是我不認真嗎?我想,「文化」不是「認真」,而是「認同」的問題,也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搞定的。
同學開玩笑說,拉互依報告只有30分鐘,提問討論就進行4個小時,所涵蓋的豐富度可能讓一般人超載,若整本論文的內容拿來簡報,不知道要花多久的時間?後來我才知道,拉互依的論文題目是「是誰在講什麼樣的知識:地方知識實踐與smangus部落主體性建構」。林益仁老師說「這是從生活出發,又回歸於生活的論文,也是非常精采的行動研究。」
行動研究簡單來說,是「研究者企圖描述、詮釋、說明事件(探究),並尋求改善(行動),使之更好(目的)。」另一則更清楚的定義是,在行動研究中,被研究者不再是研究的客體或對象,他們成了研究的主體。通過「研究」和「行動」的雙重行動,參與者將研究的發現直接用於社會實踐,進而提高自己改變社會現實的能力。研究者的目的是喚醒被研究者,使他們覺得更有力量,而不是覺得更加無力,在受到社會體制和其他勢力的壓迫下,還受到研究者權威的進一步壓制。行動研究者扮演的,只是觸媒的角色,幫助參與者確認和定義研究的問題、對分析和解決問題提供一個思考的角度。
於是我慢慢地拼湊出這場行動研究的盛宴,拉互依不但是研究者、實踐者,同時也參與整個行動研究的歷程,難怪在場只要知道行動研究意義的老師或來賓們,無不對這個題目、對拉互依、對這樣的行動研究誇讚不已。因為,這個題目在探討,這些知識是什麼?有什麼價值?是誰在說這些知識?有哪些人在運用這些知識?有哪些人在運用這些知識?這些知識的重要性?誰有資格說、或是詮釋這些知識?誰有資格可以詮釋這些知識。從拉互依來到靜宜生態所、決定研究這個題目、種種關於部落的社會運動、到畢業口試的歷程,就是龐大的社會行動研究。顏瓊芬老師說:「唸研究所最重要的不只是論文,而是幫你更清楚地認識自己,找回自己。」看來,拉互依的這篇論文,不僅幫他找到自己,也找到延續泰族文化的另一種可能性與研究的詮釋主權。
拉互依說他為這一場畢業典禮,預演時偷哭了好幾次說。以他愛開玩笑個性,不禁令人好奇。《聖經》〈約翰福音〉說:「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無論拉互依的情緒真假,這篇含淚孕育的論文,正是灑在地上的麥子。正如林益仁老師所說:「今天呈現的,是拉互依這幾年行動研究的成果,這樣的知識用在自己的部落所產生的效應,才剛開始。」
註1:Berkes(1999)整理前人討論,將「傳統生態知識」定義為「一種知識、實踐、和信仰的累積複合體。透過適應性過程而發展,並藉由文化的傳承跨代傳遞。是關於生命體(包括人類)彼此之間及與環境之間的關係。」(Berkes et al 2000: 1252);Berkes(1999)的定義中,TEK 是由知識(Knowledge)、實踐(Practice)和信仰(Belief)三要素複合構成的累積體。其中「知識」為對物種及其他環境現象的地方性觀察知識;「實踐」意指居民對資源使用的實現方式;「信仰」則是關於居民如何鑲存於(fitinto)環境系統。
註2:Gaga是泰雅社會的規範,也是日常生活的風俗習慣與誡律,觸犯gaga就表示觸犯了禁忌,會受到神靈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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