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我去英國倫敦參加了一次國際生物會議，在這種場合，退休的主席照例要在聚餐後演講，因為與會者都繳了聚餐費，很少人會缺席，大家濟濟一堂，演講者經常要幽默一番，幫助解酒，內容也往往是自己的研究心得和奮鬥歷史，希望對年輕學子有所啟發。
這一次的主席卻大異其趣，講的題目是〈Koan和生物學〉，大意是生物是研究生命的科學，而生命是神秘的，非科學的，科學了不起只能告訴我們一些皮毛，並不比佛家的Koan更好。很多人不喜歡他的演講，我卻聽得眉飛色舞，只是不懂Koan的中譯字是什麼，後來翻遍了字典也查不到，問了幾位朋友，也無結果。
1999年生日，妻子送我一本《小禪伴》（The Little Zen Companion），讀這本書，才知道Koan原來是日本「公案」兩字的譯音，苦惱了十幾年的一個字，突然明白，就像禪悟一樣，得到了大喜悅。
《小禪伴》是1994年出版，作者是大衛．施拉爾（David Schiller），他收集了古今東西有禪意的句子和故事三百多則，東方主要來自日本和中國的禪師及哲人，西方則包括電影明星、運動員、詩人、科學家、政治家、哲學家、宗教家。這本書雖然厚厚約390頁，但只有4寸見方，紙質又輕，出門時，可以裝在口袋裡，散步或野餐，隨時都可以拿出來讀幾則禪意，把思想引到遠方。
佛教在一世紀由印度傳到中國，與道家思想結合演成禪宗，之後又分南派（頓悟）和北派（漸悟）；南派發展得快，在唐宋年代大放光彩，並傳到日本，20世紀再由日本傳到西方。禪宗歷年來堆積了1700多則公案，有機會我喜歡讀些公案，似懂非懂，有些不需操心，譬如問：「什麼是佛？」答：「我不認識他。」有些非常幽默，譬如：「廟前的石佛活該有滿頭鳥糞！」很像西方的一句俗話：「上帝在天堂，你就住在那裡吧，讓我們住在地上。」有些公案又棒打、又巨吼、又斷臂、又斬貓，我不喜歡，凡是暴力都使我厭煩，唯有盤山寶積禪師的話：「三界無法，何處求心？」道出了禪的真意，使我念念不忘。
何處求心是無「心」，無法無心相對的是有法有心，無是陰，有是陽，陰陽之機躍然而出，雖然一片混沌，卻又豁然開朗。有法有心就有了春夏秋冬，就有了花開花落，就有了雲來雲去，就有了人間喜怒哀樂的故事，但法和心要無拘無束才好，這樣才有大自由，自由到無法無心的程度。
我四歲的孫女來看我，正碰上我在園中澆花，我告訴她這些是秋海棠、這些是藍鐘、這些是冰島罌粟，它們美麗可愛，但很脆弱，我們一定要照顧，我的孫女頻頻點頭全部同意。一轉身，她採了一朵罌粟，滿臉歡喜，跑到我面前：「爺爺，我送你一朵花。」一轉身，她又跑開了。當時我有些驚愕，稍想一下，卻也滿心歡喜：愛花是有法有心，採花是無法無心，把花送給人又是有法有心並有情，只有二歲的小女孩，才有這種「有」和「無」的自由，才能這樣渾然瀟灑。
愛因斯坦說：「一個人的真正價值端看他獲得自由的程度。」自由的極度是不是無？
本文同時收錄於聯合文學【星移幾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