蕨代風華 | 環境資訊中心

蕨代風華

2009年07月10日
文:陳慈美

你們要過去得為業的那地,

乃是有山、有谷,雨水滋潤之地。

耶和華你神所眷顧的,

從歲首到年終,

耶和華你神的眼目時常看顧那地。

申命記11:11-12

 

我們都會如過客離去(pass away),

但我們也會傳承生命(pass life on)。

羅斯頓

 

扇平賞蕨

羅斯頓教授(Holmes Rolston, III)第二次訪台的行程一共長達一個半月之久:二○○八年九月三十日夜間抵達,直到十一月十五日才離台,是個在台灣縱貫南北、橫越東西的漫長旅途。由於不希望讓老人家過度奔波疲累,生態關懷者協會在行程的安排上,儘量讓他有足夠的時間休息。

因此,在他抵達台灣的第二天,首先安排他到比較清幽的自然環境中去調整時差。在主婦聯盟好友陪同下,我們搭乘林試所四輪傳動的專車,從台南經美濃再到六龜。抵林業試驗所高雄六龜研究中心扇平工作站後,由張主任親自款待午餐,並花了整個下午的時間,作最專業的導覽解說。

我之所以要強調「專業」,因為,羅斯頓教授看到任何他不認得的植物,不論是樹木、是岩壁上的苔蘚或蕨類,他都會仔細問到完整的學名,並寫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面,晚上休息之前,再把白天的筆記存入電腦裡面。因此,帶他去參訪的人,沒有相當的專業,會很尷尬狼狽。我有自知之明,所以,不論計劃去那裡,一定會安排適合的人才敢成行。

 

蕨島大山蘇

隔天早上,我們往健行步道另一方向出去散步時,羅斯頓教授指著位於推廣教育中心附近一棵樹上的山蘇,以孩童般興奮的口吻告訴我們:「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大的山蘇!」我則到處觀望,想找找看這棵大山蘇在哪裡?看了半天,還是沒找到他所贊歎的大山蘇。仔細一問,原來是一棵我們認為中等大小的普通山蘇而已!我娘家位於新店花園新城,家門口院子裡岩壁上幾棵自己長出來的山蘇都比它還大!難怪我一直找不到教授口中「從來沒看過」的大山蘇!

全世界的蕨類共有三十九科,約一萬二千種,台灣就有三十四科,約六百多種,其中有五十餘種屬台灣特有種,是世界上蕨類植物密度最高的地區之一,更是世界蕨類植物重要的種源庫。受地理位置、雨量氣候、地形變化及地質發展等等因素的影響,蕨類的蹤跡遍及各個角落:海岸、溪谷、森林、峭壁、高山──台灣得天獨厚的成為蕨類的天堂,難怪有人因此稱台灣為「蕨島」!

 

自然恩典令人贊歎

十月的第二個週六,在荒野保護協會三位朋友陪同下,我們與羅斯頓教授一起前往烏來信賢步道賞蕨。

從台北火車站前羅斯頓教授下榻的YMCA旅館到烏來,大約只要半個多鐘頭的車程。抵達信賢步道的時候,儼然進入原始森林一般,讓羅斯頓教授對台北人感到十分羨慕。因為,我們才剛在週四帶他去參訪陽明山國家公園的火山地形,又在週五去關渡自然公園賞秋候鳥,週六則來到烏來。連續三天去的這些景點,離開熙來攘往的台北火車站前人潮,大約都只有半個多小時的車程就抵達了,因此,羅斯頓教授一再表示:你們實在太幸福了!

我們告訴他,全世界只有兩個國家的首都是位於山嶺環繞的盆地:愛爾蘭的都柏林和台灣的台北。又因為台灣屬東亞季風氣候,受海洋氣流調節,豐沛的雨量提供植物溫暖潮濕的生長環境,因此,從台北市中心不管往東西南北哪個方向走,都可以很快地接觸到天然的環境。再加上台北縣、市都有十分便捷的大眾運輸工具,因此,居民或遊客都能夠很方便抵達這一大圈後花園的任何地點。可惜,絕大多數台北人並不知道珍惜這個令人贊歎的自然恩典!

 

最漂亮的圖鑑

我想起二○○四年春天,羅斯頓教授首次訪台(3/28-4/19)行程中另一件令人感動的小故事。

由於羅斯頓教授大學時是物理系的學生,因此,生態關懷者協會在三個多星期系列講座中的第一場,便安排他前往台大物理系主講「走到水深之處──從物理學到環境倫理」,向年青學子分享他變換跑道的寶貴生命經驗。

演講前的空檔,教授要求我帶他去逛書店,我便就近帶他去到距離物理系館最近的「台灣的店」。由於羅斯頓教授是位業餘的苔蘚類專家,因此,逛完書店之後,他買了一本中文的苔蘚類圖鑑。

當他返回美國一段時間之後,我收到教授寄來的一封電郵,告訴我,他把那本圖鑑送給一位專業的苔蘚類科學家,那位朋友告訴他說,那是他所看過最漂亮的苔蘚類圖鑑!

我相信,台灣自然生態的豐盛美麗,應該就是吸引他願意再次來停留一個半月之久的最主要原因!不是台北101,不是故宮,不是美食,也不是濃厚的人情味而已!只是,有多少台灣人懂得珍惜自己的家園這份得天獨厚的自然恩典?

 

體驗先於論述

羅斯頓教授的第一本書《哲學走向野性》(Philosophy Gone Wild, 1986),是他自1968至1985前後十八年間,發表於各種期刊或書籍中的論文集。他把全書十五篇文章分成四大單元,其中在第四單元「體驗大自然」裡,共有五篇文章,是全書最早寫成的一部分,分別於1968; 1971; 1975; 1979發表。第一及第二單元「倫理學與大自然」和「大自然的價值」,分別有四篇及三篇文章,寫作的年代則為1974; 1979; 1981; 1982。而探討「環境哲學的實踐」的第三單元裡,三篇文章都在1984;與1985發表。

這樣的寫作次序,相當明顯地反應出羅斯頓教授投入「環境倫理」領域探討的進程:親身體驗大自然是最重要的基礎,隨後才有倫理學的探討,最後再把「環境哲學」與具體的「環境議題」和「環境政策」結合,讓哲學不只是在象牙塔內咬文嚼字的思想活動,而是一種能夠在現實世界裡實踐的理論基礎。他也在書中指出:「《哲學走向野性》的最後一個單元,是我個人在這充滿價值與故事的地球上生活的自傳。」

我還留意到一件事:羅斯頓教授出版這第一本書時,他已經是五十四歲的中年人了。儘管在一九七五年所發表的「有生態倫理這回事嗎?」(Is There an Ecological Ethic?)早已被確認是一篇重要的文章,但是,他真正受到廣泛的肯定卻還得再等將近四分之一個世紀之久。不過,他仍是幸運的,在他有生之年可以親身經歷到大環境的變動,終於轉向他所提示的研究方向。也因此,在許多文章或演講的場合,他常說:「我個人的自傳被寫入世界層級的議程。」並一再為這樣的際遇而感恩不已。

 

責任與價值

綜合《哲學走向野性》全書十五篇文章,其內容涵蓋了「責任」與「價值」兩大類問題。

有關「責任」方面涵蓋下列問題的探討:

-我們對於自然物有任何責任嗎?或者,我們只對與自然物相關的人才有責任?

-人類要怎樣治理大自然才是合宜的?

-人類有可能遵循自然法則嗎?究竟要怎樣才算是師法自然?

-我們對動物,至少對有知覺的動物,是否有具有責任?

-我們對於瀕危動物具有責任嗎?或者,我們只是對於與稀有動物相關的人才有責任?

有關「價值」方面涵蓋下列問題的探討:

-大自然只是為滿足人類需要而存在的資源嗎?因此,自然物也只是具有工具性的價值嗎?

-或者,不論是否與人類有關,生態系本身是否具有內在價值?

-這些價值是存在於有機的個體裡面?或者是在他們的生物社群裡?他們本身只是社群裡的一部分而已。

-與自然相關的價值究竟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

-這些由自然物所具有的價值究竟是什麼?

-當它們與人類其他價值衝突,與合法或不合法的工業上、商業上、開發上的需求矛盾時,我們要如何在兩者間作取捨?

-為使貧窮的人獲益,我們究竟破壞了多少大自然?

-我們虧欠未來世代的大自然環境究竟有多少?

-目前有關「看重大自然價值」的爭論,如何重新與哲學圈內長久以來有關「自然論者的謬誤」這議題結合?亦即,把描述大自然「是什麼」(is)移轉到指令式的倫理「應如何」(ought)的爭議。

-「看重大自然價值」要怎樣與達爾文所描述「腥牙血爪的大自然」聯結在一起?

-最後,我們要知道,究竟「大自然的本質」是什麼?還有,在當代生物科學及哲學批判的亮光下,我們與自然對遇的經驗要怎樣才算是合宜的?

 

羅斯頓教授在該書前言中指出:雖然「大自然」是所有哲學探討裡面,歷史最為久遠的一個範疇,但是,「大自然」與現代世界的密切關聯,在二十世紀七○年代之後,卻很少有其他哲學探討的範疇可以與它相比。近代在哲學領域,重新認真地去思考人類與地球生態系統之間應有的關係,所帶來的蓬勃發展,是前所未有的。在這之前,即使是最敏銳的觀察家也不會預測到,哲學領域會有如此巨大的轉向。

 

接下來,再介紹另一位曾經接受生態關懷者協會邀請,三度訪台(1999,10/31-11/7; 2000,7/30–8/21,10/15-20)的環境倫理學者柯倍德教授(Dr. J. Baird Callicott)對這個哲學轉向的精彩說明。

 

兩種哲學家

柯倍德教授舉一個生動的實例,來突顯一般人對哲學家「無能」的印象。他說:「地球第一」代表人戴夫.佛緬(Dave Foreman)有一次與環境哲學家尤金.哈格洛夫(Eugene C. Hargrove, Environmental Ethics期刊創辦人及主編)辯論有關「地球第一」面對環境爭議時所採取「破壞手段」(monkey-wrenching)的做法是否明智。佛緬斬釘斷鐵的表態:「我們主張以行動來表達哲學理念。」他對於哲學家的「無能」更是直言不諱:「哲學家通常被認為是無能的,因為,除了把所有觀念分析到近乎荒謬的細微末節之外,他們什麼事都不會做。」

哲學家或環境哲學家真的這麼不堪嗎?在《超越土地倫理》(Beyond the Land Ethic, 1999)書中前面幾章,柯倍德教授不但為「環境哲學」定位,也針對許多來自不同領域的批評提出答辯,尤其從第二章:環境哲學「是」環境行動主義:最基進與有效的一種(Environmental Philosophy Is Environmental Activism: The Most Radical and Effective Kind),我們幾乎可以很鮮明的看到柯倍德教授堅定而充滿自信的風采。

書中,他用兩幅畫來說明哲學家有用或無能的差別。第一幅畫是躲在象牙塔裡,絮絮辯論類似「在一根針的針頭上可以容納幾個天使跳舞」之類的問題的哲學家,他們與真實的世界完全脫離了。第二幅畫是被法庭判處死刑的蘇格拉底,他並沒有犯洩露國家機密或謀殺皇帝的罪,只不過是質疑當時主流社會的宗教觀念和道德理想而已,但是,雅典政府當局卻深深體會到,他的質疑具有導致整個社會產生徹底變革的巨大潛力,因而不能見容於當時的社會。

 

「典範轉移」大業

柯倍德教授心目中的環境哲學建構,正是像上述第二幅圖畫所描繪的,是一種可能會導致整個社會產生徹底變革的「典範轉移」大業──從現代社會主流的培根-笛卡爾-牛頓式的「二元機械論世界觀」(dualistic-mechanistic worldview)轉換成生態時代的達爾文-愛因斯坦-李奧波式的「整全有機論世界觀」(holistic-organic worldview)

他追溯西方哲學傳統兩千五百年以來,每當「自然哲學」(natural philosophy)發生巨大的變革後約一個世紀,「道德哲學」(moral philosophy)便跟著變更。在前蘇格拉底時期的古希臘哲學家阿尼西緬奈斯(Anaximenese)和赫拉克利圖斯(Heraclitus)等人建構的「自然哲學」,在大約一個世紀之後,也就是西元前第四世紀中葉,「道德哲學」才在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及同時代的許多哲學家共同努力之下漸趨成熟。歐洲文藝復興帶來十六世紀的科學革命之後,新的世界觀建立了,於是,十七世紀的「道德哲學」,也因笛卡爾(Descartes)的「認識論」和霍布斯(Hobbes)與洛克(Locke)的「倫理學」而邁向成熟的階段。

柯倍德教授認為,如果歷史是一個可以參考的指引的話,那麼,在廿世紀前半葉物理學和生物學上所發生的巨大改變──相對論、量子力學、進化論、生態學的新發現──將會導致廿一世紀「道德哲學」的變革。因此,他深信,在廿世紀後期包括他自己也在內的「環境哲學」探討,將會是未來世界「道德哲學」建構的先聲,也必定會導致整個人類社會在政治、經濟、社會各個層面的變革。

 

守望、修理、重塑

香港神學家余達心牧師指出:「在全球化的大勢下,西方世俗化的精神已主導着全世界。宗教傳統在科學主義及其他世俗化力量的壓迫下,退守信仰的私人壁壘,放棄守望、修理、重塑文化的責任。」

在今天面對生態困境的現代社會裡,我們看到許許多多想提供解答的出路,有各種民間團體、官方機構、教育單位等,如雨後春筍般的設立;相關的出版品、電子資訊、影像記錄,更是多如牛毛,令人目不暇給。

深切的期待,有更多信徒能夠像羅斯頓教授一樣,以信仰的深層反省,進入當代的困境並與受苦的人站立在一起,引領進入豐盛的生命,對當今扭曲的文化發出守望、修理、重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