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
一時之間，他不知身在何處，以為自己在夢境中。但當他看見陽光從棚屋敞開的入口灑入，聽見耳邊蚊子不懷好心的嗡嗡聲時，就想起來了。他拂拭著自己遭蚊子叮了兩天、滿布腫塊咬痕的臉，驚訝地發現前額的浮腫已消退大半，幾乎消平了。
一股臭氣熏人。他一時想不起怎麼回事，但看見棚屋後方那堆莓果，便想起夜裡吐嘔的情形。
「吃太多了，」他大聲說：「吃太多『噁吐』莓了……」
他爬出棚屋，找到被弄髒的沙地，拿棍棒將穢物用乾淨的砂子掩埋，盡可能清理乾淨，然後到湖畔去洗手、喝水。
時間正值破曉時分，湖水非常沉靜，靜到他能從水面看見自己的倒影。那影像嚇壞了他──受傷流血、腫得凹凸不平的臉，頭髮成結，前額一道割傷雖已癒合，髮絲卻因與血漬結痂黏在一起；眼睛因蚊蟲叮咬而腫得只剩兩道小裂縫，也不知為何全身盡是沙土。他伸手擊打水面，摧毀那面鏡子。
醜陋，他心想，非常、非常醜。
剎那間，他因自憐自艾而瀕臨崩潰。他又髒又餓、遭叮咬、受傷，既孤單、醜陋又害怕，悽慘之至，猶如身陷無底深淵，無處可逃。
＊ ＊ ＊ ＊ ＊ ＊ ＊ ＊ ＊ ＊
樹莓！
布萊恩認得樹莓，因為公園裡也有樹莓叢，他和泰瑞騎車經過時總會去摘來吃。
這些樹莓已成熟飽滿。他嚐了一顆，滋味甜美，而且完全沒有噁吐莓的問題。雖然它們不是成串生長，但數量足夠，且容易採摘。布萊恩笑著吃了起來。
真是甜美的莓汁，他想，是帶點生味的甜。他邊摘邊吃，吃了又摘，覺得從沒嚐過這麼好吃的東西。沒多久，他就和先前一樣，脹飽了肚子。但這回他保持理性，不再拚命多吃，反倒多摘了些放進風衣。布萊恩一邊感受照射在背上的朝陽，一邊感到自己好富足；現在他有了豐足的食物，真是富有。這時他聽見身後有聲音，細微的聲音。他轉身，看見那頭熊。
他怔在那裡，無法思考。沾染莓汁的舌頭黏緊貼著上顎，雙眼凝視著熊。那是一頭有著棕色鼻子的黑熊，離他二十呎不到，好大。不，是巨大，擁有一身黑毛的巨熊。他曾在市區動物園看過熊，一頭黑熊，但那是來自印度或其他地方的熊。現在出現面前的，是一頭野生熊，不僅遠比動物園的熊龐大，而且就在眼前。
就在眼前。
太陽照在牠的背毛末端，一頭烏黑油亮的熊，用後足站立，挺起半身，研究著布萊恩，只是研究。然後牠放低身體，慢慢向左走去，一邊搖搖擺擺地前行，一邊大啖樹莓，優雅地努著嘴從枝枒上一顆接一顆地摘食莓果。不消幾秒鐘，牠便走得不見蹤影。無影無蹤，布萊恩仍在原地立定不動；舌頭還黏貼上顎，舌尖半露在外，兩眼圓睜，伸向樹莓的兩隻手也仍懸在半空中。
接著，他發出一種低迴的聲音：「ㄋㄋㄋㄋㄋㄋㄍㄍㄍ」。毫無意義，只是恐懼的聲音，只是難以相信如此龐然大物能在他毫未察覺的情況下靠這麼近。那頭熊就這麼走向他，本可一口將他吞了，而他也無能為力。無能為力。就在顫抖半晌後，兩條腿有了動作，布萊恩完全無法控制的動作。他的腿開始朝熊離去的反方向奔馳，奔向棚屋。
他一路驚惶奔跑，但跑了大約五十碼後，腦袋回了神。於是他慢慢地放緩，最後停止了腳步。
他的腦子說道：那頭熊真要你的話，早就吃了你。這是一件需要瞭解，而不是要逃離的事，布萊恩想著。那頭熊在吃莓果，不是吃人。
那頭熊沒有採取任何傷害你或威嚇你的動作。牠站起來好仔細瞧你、研究你，之後就繼續走牠的路，吃牠的莓果。牠是頭大熊，但牠並不想要你，不想傷害你。這才是該好好理解的事。
他轉身回顧那叢樹莓。熊已經離去，鳥兒唱著歌。他沒看到任何能傷害他的事物。他察覺或感受不到任何危險。都市裡的夜晚潛伏著危險，因為夜裡會有危險，天黑後不可以在公園逗留。但這兒，那頭熊打量過他之後就離開了。再說，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樹莓滋味好好啊。
滋味真好。又甜又營養，而他的身體是如此空虛。
而且那頭熊等於表明了不介意分享，才會從他身旁離去。
而且那樹莓的滋味真是好啊。
※本文節選自野人文化《手斧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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