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w:
幾天前,身為調香師的H送我一瓶特製的香水,「迷蝶」。甫開啟,一股熟悉的味道飄散出來,然後我笑了。笑的是,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這個氣味,還是因為這個氣味和「迷蝶」太貼切,然後我笑了?
突然發覺,我所知道可描寫嗅覺的語彙實在太少。特別是蝶類飜飛盤旋那種濃豔的香氣,那種氣味令人狂野、迷亂、深沉和陶醉,還有若干程度的暈眩感。讓人嘗過一次就惦念不已,非得一次又一次走入山裡找尋蜜源食草,直到再次遇見漫天飛羽的蝴蝶為止。
親愛的W,你知道嗎?這樣的感覺是會令人耽溺的。每當在山徑裡認識更多的蜜源植物,記憶中便無端增添某種氣味,不僅如此,還包含彼時的溫度、濕度、周圍景觀和天氣之類的種種的細節,甚至還包括山泉的清芬、曉霧擁來的薄透感或是腳底傳來土地軟硬的質地。腦海中橫生蝶類的嗅覺,光是聞到十字花科植物的氣味,彷彿就要醉了。
印象好深刻,第一次讀法布爾《昆蟲記》時,內心彷彿引爆某個震撼彈。驚異於他步步為營的文字矩陣,如詩如歌如花如畫。到底是怎樣的視角、怎樣的詩意和詩藝才能把文字使得如此精準美妙?我不太擅長閱讀,然而《昆蟲記》彷彿預備了可供循序漸進的步驟,善誘、逗引、挑釁或對話。相信法布爾必然熟知「莊生夢蝶」的典故。他說:「蝴蝶飛翔時宛如一片片會飛的夢片,蝶翼張合之際便是在施放夢境。蝴蝶邊飛邊灑落林鱗粉,那些鱗粉散落之處,正是夢所能抵達的範圍。這樣讓人覺得看見蝴蝶飛舞時,即便當下是清醒的,也彷彿身置夢境。」
夢,這個字對我而言是美麗,但太過美麗的用字。
記得曾有登山的前輩告訴我,如果想在山徑吸引蝴蝶,最簡單的方式是直接灑一泡尿液。這方法是否有效不得而知,這方法雖然「天然」但似乎有點不恰當。後來偶然發現果肉和果皮有吸引蝶類的作用。例如將鳳梨切丁靜置,到略為出水的程度,或是將蜂蜜水或果肉塗抹樹皮。通常我會將皮果皮摩擦樹身,施加些壓力藉以出水,不僅是蝶類,常常也能吸引天牛、獨角仙,還有金龜子或某些鳥類。
那麼,蝶類特別喜歡鳳梨丁嗎?
我曾以便當盒蓋置放鳳梨片於野地,稍待片刻,各色蝴蝶便翩然而至。那一刻彷彿格外寧靜,我親眼瞥見蝶類伸長吻器插入鳳梨片的畫面,牠們彷彿沉醉在酸甜的果汁盛宴裡,甚至對我亦步亦趨的舉動都毫不設防。待牠們離去,整片鳳梨的水分所剩無幾,僅剩下纖維的部分完美支撐鳳梨的外型。然而意外的是,或許是蝶類的體貼吧?牠們總留下甜味的結晶體,而我總是歡欣地吃下現成的鳳梨水果乾。
親愛的W,你說,與蝶共享吃食,這樣會不會太接近夢了一點?
琴芬妮‧史萊在《蝶類觀察心得筆記》如斯描述:
「戀蝶者身上散發一種氣質,那是因為蝶類在其身上做了記號。對蝶類來說,身上有這種記號的人是對蝶友善的證明。這種記號的機制如何運作目前還無從得知,但不會因為沐浴而消失。
辨識一個人是否是戀蝶者有個簡單的觀察方式。有戀蝶者在的地方,容易招引蝶類,蝴蝶亦會放心地停棲在戀蝶者身上。」
那麼,那時在山徑突遇暴雨,我撐起傘立於原地。蝴蝶紛紛飛來停在身上,直到雨勢消褪才紛紛飛離。是某因為暴雨混亂蝶類的視覺,以致蝶類把我誤認成雨中可供屏蔽的樹,還是在那個當下,我已被蝶類授證為戀蝶者的一員?
我只知道,在那之後,似乎會特別在生活周遭留意蝴蝶,每逢假日,則前往山徑。為減少碳排放,選擇自行車或步行的方式,意外鍛鍊出足以負荷的體能值。可惜我不擅拍攝,僅能以文字擷取記憶的斷面。卻發覺,即便是記憶的斷面,那些連綴起來便是片羽吉光,光點連成光帶以遠超我敘事能力的方式翩遷而出──當牠們輕盈起飛,搧動空氣,如睫毛的梳開與閉攏。如聶魯達的詩寫道:「你的眼睛是蝴蝶的翅膀微笑。」我的眼睛像微笑的蝴蝶嗎?
法布爾說蝶翼是會飛的夢片。
當眾蝶迷離起來,翩翩而優美,我知道那會勾起在場者的驚嘆和會心一笑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