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田裏的西瓜 | 環境資訊中心
賈福相

豆田裏的西瓜

2002年08月18日
作者:賈福相

三哥屬牛,兩年前去世,死時才66歲。

生在賈家莊,生在一個貧苦的農戶,死在賈家莊,死在一個貧苦的農戶,辛辛苦苦一輩子,來了又走了,是畫了一個圓,還是完成了一個迷信的對稱?而什麼是「完成」?

7個月前,我回去替他掃墓,寫在水泥碑上的姓名已經有些風化了,墨跡被雨水淋得模糊不堪,是斑斑淚痕。三嫂和妹妹站在我身旁,她們囑咐我不要哭,我忍著淚,看著一堆堆的紙錢化為灰燼,在夕陽中像蝴蝶一樣片片飛去。

三哥沒有錢,我知道他不相信陽間,也不相信紙錢,而我還是誠誠實實地對他講話,把酒澆了又澆,他喜歡喝酒。

1980年,我們分手後34年第一次見面,在青島的一家旅館中,我們長夜對飲,喝完了一瓶茅台,他說這種酒只有國宴上才有,三哥和我比國宴賓客還重要。

我們有很多話要講,往事縈縈,可以寫一庫的書,但我們都不講話,醉了也不講,旅館外,海上的星光既蒼涼又陌生。

我們一塊長大,在二次大戰期中,度過了童年。

對三哥最早的記憶,是一個大年初一的下午,我們都穿了新衣裳,坐在房內吃落花生。

我們每人一碗,他很快吃完了,而我的碗還是滿滿的,他告訴我,他把眼睛閉起來,我就把花生仁送到他嘴裏去,後來又嫌我剝皮太慢,他就幫忙,不久我的碗也光了,我們站起來拍拍手,拍拍衣裳,慶祝大功告成。

後來姊姊說三哥騙了我,我對三哥抱怨,他卻說,這不算騙,因為下個年初一,他可以把花生仁送到我嘴裏。到今天,債還沒有償,以後永也不還了,而我們之間,永也弄不清是誰欠了誰。

三哥比我大6歲,他常與幾位年齡相仿的孩子在一起,我非常羨慕,但總是進不了他的朋友圈,只有我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他才帶我東跑西跑。

有一個秋夜,他領我去離村三里的荒墳(亂屍崗)看鬼(磷)火,我嚇得發抖,又不敢出聲,發誓永不去亂屍崗了,但隔不久,又纏著他再領我去看鬼火。

童年的石橋,棗樹林,大車門,都不見了,我們捕過魚的溪也乾了,風景零落。

我們曾往一個游擊隊辦的鄰村小學讀書,每逢日本軍隊掃蕩,我們就四散逃亡,日本兵過後,學校又恢復上課。

有一次,情報來得太遲。我們學校疏散的時候,日本的騎兵和步兵已到了村界,我們兩人匆匆離開。在郊外的高梁(青紗帳)地裏,剛巧又跑進了日軍的包圍圈、馬蹄聲、呼喊聲和零零星星的槍聲。已迫近眉梢,三哥突然停下來,緊緊地抓住我肩頭:「老四,我們馬上分手,你向東,我向西,如果我被殺,還留下你,如果你被殺,還留下我,逃出來,直接回家。」他用力一推,把我推倒在一片豆田裏,他的影子就突然不見了。臥在豆田裏,動也不敢動,屏住呼吸,日兵的腳步聲從身邊走過。豆田像個蒸籠,汗水如雨,我的衣裳濕了,頭髮濕了,身下的沙土變成了泥巴,口渴如焚,唇乾、舌乾、口液黏黏的嚥也嚥不下。

我已開始感到眩暈,我知道已不能支持太久了 ,如果日本兵不把我殺死,也一定會渴死的。

日兵的步聲漸漸遠去,我開始匍匐爬行,在一片模糊中,碰到了一顆西瓜,黃黃的半乾了的葉子中,有一個圓圓的綠色的瓜。

用手用牙齒破開,瓜肉淺紅色,瓜籽白白的,像頭餓狼,連籽帶肉一口氣就吃光了,像飲了一大碗溫溫的、甜甜的水,把我的命從渴死的邊緣拉了回來。天剛黑,我就到家了,三哥和母親都在等我,我告訴了他們西瓜的故事,母親摟著我,也不嫌我身上的泥土把她弄髒了,她說:「菩薩在保佑你。」

父親已病重,沒有醫生,只用一些偏方來治療。每次吃一隻捲毛的黑皮雞,他就會好一些。

那一夜,我和父母親睡在一起,朦朧中,我聽到他們的談話。

母親說:「你不會死的,好人有好報,菩薩一直在看顧我們,不然,老三和老四怎麼會平安的逃出來了呢?今秋你就會去田裏種麥子。」

秋天不到,父親就死了。三哥的墳就在父母和祖父母墳的旁邊,離我們家只有幾里路。

從一條彎彎曲曲的黃土小道走來,道旁生了雜草,一埂埂的田,田中有蔬菜。墳周圍有幾十棵年輕的白楊,在晚風裏,楊樹索索發抖。

童年的夢破滅了,中年的掙扎也告一段落,66歲是老年嗎?那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