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下午,梅茜來訪。我們坐在客室裏,飲著白蘭地,圍著爐火,把一個大風雪的冬天關在門外。
梅茜是世界有名的版畫家,原籍澳洲。三天前剛從故鄉歸來。她瘦了些,比她四十七歲的年齡也蒼老了些,她像講故事一樣地對我說:「…聖誕節的那一天,我們正在查看禮物,妹妹從澳洲來電話說母親病重要我速歸。好不容易買到機票,行李都來不及整理,我就匆匆離開了。我的老家是澳洲東海岸的一個小城。飛飛停停,三十個小時才到家。
母親患的是腸癌。我怎麼也不相信她已變得那樣瘦小,好像不認識我了。所有的眼淚、所有的詢問,都不能換得她一句回話。
我的父親八十二歲了,疲乏地坐在屋角,一句話也不說。我的大妹是交響樂隊的小提琴手,二妹是服裝設計師,都先我而回家了。我們三人輪流地伴著母親躺在床上,不時地替她用冷水擦擦上臂和面頰。
兩年前母親還來看我,並替我織了條餐桌布。我現在穿的這件毛衣也是她織的。兩年不見,我已經不認識她了。她只剩一副骨骼。裹在薄薄的皮膚裏。她的眼睛有些潮濕,怔怔地望著我,但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些什麼?思前想後,我怎麼也忍不住嚎啕痛哭了。我為什麼不能早一點回來呢?
『梅茜,不要哭。』
我驚喜地坐起來,她終於知道是我回來了。是的,為什麼要哭呢?在她遠行之前,為什麼不做一些快樂的事?
我母親是個天生的園丁,除去三個女兒外,她一生最愛的就是花園了,朝朝暮暮,她都在花間工作,各種顏色、各種式樣的花都有,我們「姊妹真的是在花中長大的。於是,我們決定畫花。我們找到了顏料,我到了一塊大木板,開始在板上為母親畫花,她喜歡的花我們都畫了。
十二月是澳洲的炎夏,氣溫攝氏四十度。我們家裏沒有冷氣,熱得有些難耐。於是我們就畫樹、畫風、畫雨。我們一邊畫,一邊要她看,也一邊向她請教關於花和樹的往事。我彷彿看見了母親唇上的淡淡微笑。她用力地說出了兩個字:鳥鳴!
於是我們就唱歌,唱每首地教過我們的歌。低低的、高高的、不完整的、忘了一半的、不合韻律的,我們坐在她床上,圍著她唱兒歌、唱民謠。我們大笑,笑得前仰後合。唱了一邊,再唱一遍。後來,我問我的妹妹們還有沒有其他的歌。
『沒有啦!』是母親的回答。
然後,她就閉上了眼睛,含著笑,平平安安地死去了。
我很高興能陪她度過了她生命中最後的十個小時,聽她講了最後的三句話,我沒有再哭,就像送行一樣,我們把她埋葬了。……」
梅茜斷斷續續地講完了,我沒有打擾她.只望著地的臉。她臉上有種淒美的表情。
她轉過頭去望著窗外,窗外的樺樹,樺樹上的三隻黑額鳥。黑額鳥索索地抖著,想抖去冬的風雪?還是冬的寂寞?
「梅茜,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獨特而美麗的悼亡故事,很高興妳告訴了我,讓我們為妳母親喝一杯好嗎?」
我舉杯,乾了。梅茜也舉杯,微笑著說「謝謝」,她也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