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裡的冰塊已經溶化,唐娜蘇也不再掩飾她的惱怒,她原本雙腳站定,現在活動起來,雙腳砰砰地踩在地板上,然後看著她的手錶,我一點也不驚訝。然後她用力地搥了我的手臂。
「我知道,我知道。」我說著,舉起手。傑克突然精神一振,雙眼變得比之前更黑,他傾身向董事長說了些話,董事長也傾著身回了些話。傑克像根桿子直挺挺地坐在他那張硬鋁椅上,說董事長想邀請我去參觀他在德拉瓦州和路易斯安那州的化學工廠,或是台灣的工廠,或許我就能瞧見董事長的經營長才。
「德州的廠房缺少一點溝通,」傑克說:「董事長想要修正問題,拋開所有那些令人傷心難過的環境議題。這是董事長最樂見的。所以,如果你能忍耐一下,看到台塑其他廠房是怎麼運作的,然後或許你就會改變心意?或許你願意去德拉瓦州還是其他地方?董事長是非常好客的主人。」
我看著董事長,他的臉上可不是這麼寫著的。他的臉上寫著:她只是個穿著棉質洋裝的女人,站在門邊,如果她要的話,門就會打開,也不需要破門而出,門就要打開了,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要收買人。不是。董事長已經讓四十八位郡民來趟八天的台灣之旅。有法官、市長、學校理事會成員、商人、報社編輯、港務局代表、以及郡委員,還有他們的老婆和朋友。一趟考察之旅,台塑出錢,最值得的是從台灣帶著王永慶的紀念品回家。勞力士手錶和高級瓷器。
我謹慎地看著傑克,然後看著董事長,董事長眼皮鬆垮的黑眼睛頭一次正眼瞧我。我沈默了一分鐘,然後盡我所能把話講清楚,我說:「這項提議我不能接受,這些事我在德州就已經看夠了。」
我不記得我還講了什麼。我們和每個人握了手。董事長握手的力道意外地輕,和他太太一樣。我們一步也未停留,直到我們出了門到達停車場為止。
時間好像突然消逝一大半,太陽已低垂,台塑廠房已換班完畢,另一批人已開始上工。當我們越過堤道時,有幾百名工人和我們並行。我們開車經過燈塔和市立游泳池,停在鮑爾社區活動中心。有塊區域用繩圈了出來,正如道格林區所說,只是在這塊地對面,圈了另一塊比我們的地大四倍的區域。
「那個看起來不太妙。」唐娜蘇說道。我們下了貨車,我開始在引擎蓋放抗議告示牌,唐娜蘇朝我走了過來。她指著一台正要開走的車,車上載滿人,後車窗上滿是工地用安全帽。她說:「你看到那個沒?」
「我當然看到了。他們想把我們的頭給扯下來,然後填塞在那些帽子裡。」
「你想他們會回來嗎?」
「我想他們會。而且可能會從他們來的地方帶更多人來。」
我想的沒錯。當我寫完第六還是第七個告示牌時,一輛大型倉儲貨車開進停車場,越過我們停了下來,打開一側廂門就成了現成的零食攤,有著許多直立架子,上頭一排排的洋芋片、糖果、還有堅果。五六個黑色小槓突出出架子邊緣,組成一台可樂吧,為想喝的人提供各種廠牌的碳酸飲料。那台廂型車另一側立了個巨大的藍色告示牌,上頭有著白色的字,寫著:「王董,台塑,謝謝你們給的工作機會!」我目瞪口呆,我拿著黑色麥克筆和我那抗議告示牌站在地上,無法朝我們那塊圈住的地前進一吋。
接著,停車場邊變得繁忙起來,塞滿許許多多的卡車。戴著硬帽、穿著髒牛仔褲和連身工作服的男人從車裡出來,他們的袖子都捲得很高,靴子很硬又大得像山一樣。他們移動緩慢,低著頭弓著身,看起來好似在回想最後一杯啤酒在哪喝的,或是最後一槍在哪射的。突然間,彷彿人數已經達到了預定的數量,他們流暢地移動到我們對面那塊圈起的地。
唐娜蘇說:「我要去叫條子來。我有認識的人,他最好來一下。」她把我那疊文件和抗議牌丟出車外,然後把車開走。我停頓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找不到理由,阻止我進去那塊圈起的地。所以我拾起文件,把更多告示牌擠放在手臂下,盡可能表現得不在意,走向我們的地。我光是走動就讓那些男人發怒,有幾個還叫嚷著,走到繩邊推擠著繩子。
我停下腳步看著他們。好吧。所以就是那麼回事。這就是他們想要的。我們之間隔著三、四十呎,唯一在我們之間的是個西裝男子,拿著一台攝影機直直對著我拍。
我不知道唐娜蘇找來的郡警想救誰,但十分鐘內,他是出現在人群中的第二人。然後我沒再往下數。三輛警車閃著警示燈出現,然後有更多車子出現,沒有一個人我認得。警察朝我走來,好像他們認得我一般。穿著黑色警服的男人說著:「女士,一切還行嗎?沒什麼事吧?」
我可沒希望有人從工人手上救我出來!不知怎麼地,整個被扭曲了,與董事長對戰掉包成了與工人對戰。我站立著,望著夜晚逼近,海灣變暗,愈來愈多車子湧入停車場。每次當我想專注抗議時,一股極大的嘲弄感就會壓倒我:穿著高級西裝的民意代表和穿著綢緞禮服的女士,在停車場內踏出昂貴座車,周圍圍繞的是兩手髒髒勞動階級的窮人,保護那些客人不被我迫害。在受邀男女前往宴客廳的路上,他們不時停下腳步,一個女的停下來摸摸頭髮,還有一個男的拍拍他車子的引擎蓋(輕拍一下,就像男人碰觸女人脖子的方式)。然後他們都加快腳步通過繩區,轉移目光,進了鮑爾社區活動中心的雙扇玻璃大門。
我看著那些朝我作手勢喊叫的工人,我心裡想著,你們有看到那對男女嗎?我想他們沒有。如果他們不是因為不懂,或是看不見有什麼從我們中間走過,為什麼他們會站在繩子對面的那頭?(明日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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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轉載自蠻野心足生態協會出版之《卯上台塑的女人》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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