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多倫多大風雪,飛機不能起飛,也不能下降,把我鎖在機場十二個小時。
看著大片大片的雪花,迴旋飛舞,橫衝直撞地塞滿了天,蓋滿了地,灰灰濛濛,十丈之外,看不清人影。
窗外冷風似刀,室內卻暖暖的,坐在候機室,從旅行袋中取出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安靜下來,一心讀書。
王國維溫習了五代和南北宋的幾十家詞人,鏗鏗鏘鏘,蘊藉纏綿,而我卻獨被納蘭性德的一首(長相思)吸引住了。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讀一遍,再讀一遍,閉起眼睛,回味詞人的心情,荒涼的風景,孤獨的旅途,寫得淒涼、唱得淒涼,而又那麼親近。
小時候在外村讀書,週末夜晚回家,總看到一戶戶人家透出的燈光。後來千里流亡,從山東到杭州,有許多個夜晚,也看到落落小城的萬家燈火。長大後山南海北地奔波,或坐火車,或乘飛機,連連市埠,也往往是滿夜輝煌...
「山一程,水一程......夜深千帳燈。」
是歸人,深夜燈光溫暖無限,是母親歡迎的手。是過客、是浪子,深夜燈光孤零零的,有如許落寞。而這些感覺,一次一次留下來,一定要隱藏著、壓抑著。偶然醒了,像錢塘江的春潮,不可收拾了。
我站起來,再喝一杯咖啡,繞室三匝,去洗水間用冷水沖沖臉。
雪似乎輕些了,掃雪的機車和推雪的機車悶悶地響著,慢慢地動著;服務人員滿身掛白地跑來跑去,像草原上的土撥鼠,特別小、特別荒寒,特別沒有意思。
我們正盼著停雪的時候,滾滾雪濤又來了,老天只是喘了口氣,挾著狂風,把眼前的景象一下都吹走了。只有風聲、車聲、候機室旅客們的怨聲。
「風一更,雪一更……故園無此聲。」
已是午夜,風雪停了,再有半個小時我們的班機就要起飛,天黑得像個無底深洞,地上白雪盈尺,反映著遠遠近近、疏疏落落的千帳燈光。
掩起書本,很想再和納蘭性德喝一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