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又是口號
我喜歡講一個在西方流行的寓言故事。故事是這樣的:在加拿大的亞伯特省,十月初溫度突然降低,樹已禿了,秋禾已收成了,季候鳥已南渡,有隻鳥,為了貪玩,為了懶,沒有趕上其他的島群,孤零零地向南飛,又是霜,又是北風。入夜,強打精神繼續飛,後來真是無能為力了,血已被凍冰,祇有撲撲的落下地來,落在一個大牧場上,呻吟也沒有了力氣,就祇有等死。
天剛亮,一頭母牛,從牛欄中走出來;在牧場上慢慢的走,活動一下筋骨;早飯前,應該清理一下腸胃了,於是拉了一大堆屎,熱騰騰的正好蓋在這隻島上。溫暖使鳥復活;臭氣使鳥醒來;牠開始蠕動,想走出這一攤糞,這時剛有一隻貓走過,見糞在蠕動,好奇地在糞上抓了個洞,把爪子弄髒了,祇有氣呼呼地走開。天可憐見,這隻鳥就從這洞中爬了出來。
黃金般的十月朝陽,照在白皚皚的霜地上,暖暖的,風也停了。死裡逃生,又恰好碰上了這樣一個美麗的早晨,這隻鳥覺得祇有歌,才可以慶祝這段可愛的時光,於是唱起了歌,越唱越高興。
貓還沒有走遠,聽到鳥叫,肚子就餓了。貓走回來,吃掉了那隻鳥。
故事到此為止,而做先生的毛病又來了,畫蛇添足地下了個結論:(一)灑了你一頭糞的人不一定是你的仇家;(二)救了你一命的人不一定是你的朋友;(三)當你高興的時候,不要唱歌。
有一天收到一位學生的來信,她說我的三個結論實在不完整,最重要的結論應該是:「不要偷懶,不要離群。」她也許是對的。但如此,就又成了口號了。
肆.不說話了
胡適之先生的另外一段關於說話的話是:
要說自己的話,
別說別人的話,
是甚麼時代的人,
說甚麼時代的話。
不依傍半個古人,好難,幾千年來,那麼多的人,爭著說話,說智慧,說人生,有些是哲學家,有些是宗教學家或科學家,各式各樣的領袖,都是先生,每個先生都有自己的一套,寫書立言,書庫都裝不下了。
大智慧不在書本中,不在先生的話中,而在沉默的自然中。
二十多年前,孔子老了,有一天,他覺得自己做了一輩子先生,說話大多了,長嘆一聲:「我不要說話了。」他的學生子貢急了起來,說:「老師,你不說話了,我們怎麼能學?」老先生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古時候學問家,都是經史子集成予一身,也是哲學家。王維的一句:「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就很耐人尋味。
有時候,我告訴學生們,不要老是讀書,也不要把先生的話看得那麼認真,今天對,明天就錯了。得閒了,不妨去看一看遠山,看一看山頭的白雲,聽一聽海浪,聽一聽海浪後的寂寞,或者一個人到落葉林中小坐,數一數足邊的青苔,夏夜裡,不妨躺在郊外,和月亮談一談后羿和娣娥的故事。
美洲印地安人一首歌中說:「大地的思想,是我的思想,大地的聲音,是我的聲音。」
大地無言。(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