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湖畔,有一種聲音在空氣中迴盪。
霧林中,白尾海鵰獨自翱翔,沒有人知道牠在這裡多久了,曾經有人說,牠是一隻迷鳥,在二十多年前的一場風暴之後,意外在這裡現身,牠遺世獨立,成了賞鳥人口中的傳奇,偶而我會遠望著牠兀自高踞在檜木林上,化成風中的唯一靜物,彷彿被世界遺忘,或是牠早已將過去拋棄。這方山水是足以把讓人隱逸凝神,我知道曾經有迷路的山客,尋著泰雅古調的吟唱歌聲,糊裡糊塗地走出森林,被引到了翠峰湖畔,他們說,那是住在山上很久很久的沙韻,最終沒人再見到她,只知道她消失在森林裡,偶而會幫助那些迷途的過客。
這裡可有一條穿越時空的道路? 而那隻海鵰,是回不了家的過客,還是找到偏安之域的歸人? 是什麼理由讓她靠近,又是什麼理由讓她離去? 既然選擇出走,又何必需要幫忙濟世? 思想漂浮,一朵白雲掩映日頭,移動的影子劃出山界…..起風了,白紗在水上輕攏,我在霧中傾聽,感官反而變得更加清晰。
我曾經在這裡錄過清晨的小翼鶇、傍晚的山羌,和夜裡的灰林鴞。有好幾次,我把小毛貼近那苔蘚森林下的小水潭,只希望能記錄到那有如星子墜落的宇宙迴響,我跟你說,我終於明白什麼是「滴水禪」了。你曾經跟我一起靜靜聽著,那沿著狹葉泥碳苔的葉尖滑落的雨水,扎扎實實的在我們心中漾起漣漪,澄澈而清楚。
我很相信,「如果要活得徹底,就必須告別舒適穩定的生活。」如果踏上這樣的山徑,是告別自己的舒適圈,我反而感謝這樣的辛苦,讓自己逐漸甦醒。正如奧義書的詩句:「靜思默想,澄淨之心,駐於梵我,心中之喜不言自勝。」
寂靜,容許你陷入長長的沈思。你覺得寂靜讓人平靜,但是我所聽見的寂靜是有情緒的,可能具備著飽滿的熱情,甚至也可能帶著冷峻的威脅,你不需要懂得那樣的語彙,但是當你夠靜,你感受得到,奇妙的是,寂靜有時也可以是一種奇特的鏈結。
寂靜之中發現與自然的連結。攝影:范欽慧。
為寂靜演奏的三昧琴
我決定帶他上山。我們走在森林中,很難想像,我跟他才認識不到一星期。水霧飛瀑,這是寂靜的魂魄,在山林間蜿蜒出一條飄逸的曲徑,而我們就在其中相遇。最初結緣是透過我的演講,就在前一天我收到一封電子郵件,他介紹自己是一位日本的聲音藝術家,名叫荒井康人,台灣朋友都稱他為Yasu,他為寂靜而奏,這次應邀來台灣表演三昧琴,接著他又跟我說,居然遇到三個人告訴他關於我的訊息,於是他捎了封信給我,希望跟我認識。
我邀請他來聆聽演講,並上我的「自然筆記」廣播節目,我們很快就懂得彼此,雖然他聽不懂中文,我也不會說日文,但是我們分享著共同的頻率。我是野地錄音師,他是「聲音的茶人」,「自然」是我們彼此溝通的語彙。Yasu經常在日本的禪寺或是傳統茶室演奏他的三昧琴,雖然中文稱為琴,其實更像是一種頌缽,用敲打的方式來跟環境互動,Yasu說他沒有一次的表演是一樣的,頗有一種「一期一會」的精神,每一次的相遇,每一次的聆聽都是唯一。
用如此謙卑恭敬的心去細細感受那份交會中的聲景,而所謂的三昧,也是出自佛教用語的「大悲三昧」,其實也就是所謂的「三摩地」,也就是一種禪定的境界,完全專注,心定一處而不慌亂。這樣的表演,其實更像是一種靈修,甚至是某種所謂的聲音療癒。我非常好奇Yasu如何跟我心目中最美的寂靜互動,於是我邀請他跟我一起去太平山。
苔蘚森林一如往昔的安靜,偶而會聽見棕面鶯鈴鐺似的輕喚。我們走了好長的山路來到這裡,我帶著小毛架定好了位置,那是我捕捉聲音的道具,而 Yasu輕輕從背包中那出那些沈甸甸的金屬盤,專注的聽著,等待那流動的波浪上身,帶著他開始跟四周聲音共振….有一種神聖感在樹林中迴盪,隨著他的旋律,我彷彿進入到森林的心臟,或是,那只是我微弱的心跳?我望著綠幕光影下的Yasu,想起了「流浪者之歌」的船伕瓦蘇德瓦,總是專注安靜、開放,期待的聆聽,因此它聽見了世間的消逝與永恆。
那天晚上,我幫Yasu在太平山莊辦了一場音樂會,為有緣的訪客演奏,許多人嘻嘻哈哈的進場,在毫無心裡準備下開始欣賞了這場自然聲景與三昧琴的表演,很快的大家都安靜了,結束之後,許多人紛紛打聽是否有CD可買,我問他們喜歡嗎?沒想到我得到的答案很有趣,「很喜歡,因為很好睡」。
第二天,我帶著Yasu去尋找另一個聲景現場,這裡曾經被颱風肆虐過,現場倒木亂石,畫面並不美麗,但是聲音讓我極為傾心,因為四周黃腹琉璃與山羌合唱共奏,巨石底下還有伏流水脈,似乎在訴說著無盡的故事。古老的,現代的,點點滴滴,充滿奧祕。Yasu 同樣在這裡做了一個即興表演,我可以聽得出來他有多麼喜歡這裡的聲景,他用自己的旋律來跟四周對話,小心翼翼,很低調,像是一位孩子,一個學生。
與自然對話的人造聲響
我可以聽見遠方有飛機經過,這種噴射引擎的殘響成了另一種穿透力即強的旋律,記得有人問我,妳所認定的寂靜中是沒有人的聲音嗎?如果針對我在錄音時的狀態,是的,我並不喜歡人聲以及人為的聲音,因為我所設定的目標,是有別我自己種類的自然聲響。除了蟲鳴鳥叫,我也喜歡水聲、風聲,但是只要錄到人聲,就會讓我沮喪。
然而人聲不也是自然的一部份嗎?這樣的說法並沒有錯,但是人類的強勢往往主宰了所有的環境聲景,人類善於製作各種聲音,除了自己的聲音外,我們還提供了飛機,汽車的喧囂,其實我想追求的寂靜,應該是一種對於人為操縱聲景的反抗,甚至是對那樣強勢的抗議。但是今天我帶著Yasu來,不也是在這裡創造另一種人類的聲響嗎?為什麼我如此接納它,或許我喜歡的是它的質樸安靜的音色,那是跟自然的對話,帶著空靈的交流,平靜又莊嚴,或許,我只是喜歡Yasu珍愛尊重自然的態度。
我想起了之前去日本參觀東本願寺參觀時,我在主殿堂遇見的兩個大字:「見真」,寺廟外還貼了法語:「拔苦曰之慈,與樂曰之悲」。提醒世人要懷抱慈悲之心,才能真正覺醒。而寂靜之所以讓人響往,不正是要更靠近那樣的真實嗎?傾聽寂靜,原來只是要修煉那「拔苦與樂」之心。我想我已經越來越理解,原來這條傾聽之路,正是「用愛來述道」。
影片:荒井康人演奏三昧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