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是必然,不同才好。
在香港科大教了3年「生物多樣性」,在課堂上,我曾苦口婆心地說:「不同就是真理。」地球上自從有了生物,一切動力就是促向「多樣性」。日月盈虧、陰晴圓缺,自強不息的運行;有了兩儀、有了四象、有了八卦,因而化育萬物。萬物平等,沒有主人、沒有奴隸,萬物不同。人類也有男女不同、種族不同、語言風俗不同。錯與對、好與壞,是製造出來的價值觀,出發點是自私,和基於地域和時間的傳統,與「不同」風馬牛不相及。「不同」之間一定要有尊敬,否則,不同的宗教、不同的種族、不同的制度之間,就用對與錯、好與壞來衡量,就會有戰爭、屠殺、侵略。
動物要種族延續,一定要多樣性,可以吃很多植物、也可以吃雞鴨魚肉;可以過夏、也可以過冬。如果生活的地區只冷不熱,只有植物、沒有魚肉,動物仍可生存、仍可傳宗接代;如果另一種動物只能活在熱的環境裡、只能吃肉,那麼在這種環境下就會變成化石、與恐龍為伍了。
同樣的,生活也要「多樣性」,科技重要,音樂和藝術也重要。爬爬山、散散步、看看古蹟、或是什麼也不要作。一千四百年前晉朝的大詩人陶潛,是相當用情的生物學家,被稱為田園詩人。他「性本愛山丘」,也喜歡擊壤而歌:「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他的〈桃花源記〉畫了一幅恬然的山水;我卻特別喜愛他「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境界,這個境界比孔子讚美君子「不憂不懼」更高了一層。「不憂不懼」容易作到,世上便多得是君子;但「不喜不懼」卻一定要心大意大、縱情宇宙、與自然一體,欣欣然、淳淳然,不喜就是大喜;大喜的人,很少。談到孔子,我們都知道他一生談「仁」、一生談「德」和「禮樂」。總以為他木木呆呆的,其實他嚮往的生活卻是活活潑潑的自然和親密,聽他和四位得意門生的聊天,當點說「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六七人,童子五六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時,孔子嘆道:「吾與點也!」孔子雖然每天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正名正位,他的人生風景,還是在自然中浮泳的。
前些日子,我替同事代教兩小時的「環境生物」課,講課的那天早晨七點鐘,我照例在校園中散步,路邊的茶花開了,白的、紅的、單瓣的、複瓣的;洋紫荊的花也開了,滿樹滿林。風從南中國海吹來,涼涼的;初昇的太陽,被晨霧染成嫣紅。花那麼小、那麼近;太陽那麼大、那麼遠,但一切彷彿都在我的腳步中;突然,要講的東西出現了:
想;
想DNA;
想Gaia(姬亞);
……
要感覺。
想到了這四句,不禁手舞足蹈,像發現了一顆明珠,因為這正是我要講的「環境生物」。我們的生活,真是太少時間去想了,每天都在讀書、弄電腦、聽演講,從早到晚,弄得身心憔悴,沒有一點空間去想一想人生的來龍去脈。我們的教育對「想」也很少訓練,大學畢業裝了滿腦子的「知識」,卻不知道什麼是「知識」、為什麼「知識」。
DNA是看不見的化學分子,比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年老,二十億年了,是所有生命的藍圖,就算是病毒,我們雖然不承認它是活的,卻也靠DNA繁殖;姬亞是大地女神的名字,拉夫拉克(Lovelock)用她代表地球,說地球是活生生的個體,大氣、海洋、陸地以及所有的生物都息息相關,就像一棵樹,根莖葉花和果實,都屬於樹。DNA那麼小、那麼古老、那麼廣泛,每種生物都不相同;地球更老、更大,容納了所有的生命、滋潤了所有的生命,是一個大家庭。
「想」重要、「感覺」更重要,有感覺才有真實、有感覺才有親密。我們的生命一定要真實、一定要親密,科技可以幫助我們學得快些、增長的知識多些,但不能幫助我們感覺真實和親密。工業革命後物性愈來愈膨脹,人性愈來愈乾癟了,如此下去,怎麼辦?
人與其他的生物、生物與非生物的關係,也常常出現在詩人的理想裡,馮直這麼寫:
哪條路,哪道水,沒有關聯;
哪陣風,哪片霧,沒有呼應;
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們的新生命。
美國近代詩人斯耐德(Snyder)讚美姬亞的詩中有一段:
蟋蟀的秋之歌,對我們
巧如
人類對樹林,
巧如
樹林對岩石和山巒。
當生命化成土壤的時候,它們,
就成了森林的一部分。
多樣性、不同、萬物,這些都有通性,因為不同就是大同。德國十七世紀的哲人萊布尼茲(Leibniz)說:「一棵樹上沒有兩枚相同的葉子。」在另一處又說:「生存不過是一樁大和諧。」從不同到大同,彷彿很遠、彷彿很複雜,無法說清楚;一旦知道了,實在很簡單,清可見底、淙淙而逝,卻似是「拈花微笑」般,說不得、說不得。
不同到大同的途徑,建立在「尊敬」。很多事物所以不同,因為每一種事物都有圍牆;人更是如此,我們活了一輩子,不知不覺替自己挖了洞、築了城,層層包圍,有時候連自己也失去了。如果把這些圍牆取消,還以清白,就相通了。生相花花綠綠,都是生;死有千千萬萬,都是死;不同之間,失去了距離,就成了大同。這不是柏拉圖的烏托邦、不是〈禮運大同篇〉的大同、不是國父的「天下為公」、也不是近年美國總統的「偉大社會」,因為這些都是人類社會的理想、都是孔子講的「老有所養、長有所育、幼有所懷」,是民主的目的,但民主的方法是尊敬「不同」。
我說的大同,是所有眾生和眾不生平等的大和諧,有點像佛教「眾生平等」或「眾生普渡」,但佛教偏偏又把生物分成那麼多的界,吃素不吃腥,因為眾生不包括植物,在輪迴的觀念中,下世投胎變成王公大臣或豬狗牛羊,端看今世的修行;但我說的大同是「姬亞」、是「深生態」、是多樣性,在這些觀念中,人無特權,正如牛羊無特權、鳥和蝴蝶無特權,我們都是生命,都是眾生相,都平等。
我的辦公室在香港科大東隅、南中國海之濱,從北向的窗口看出去,有時波浪濤濤,浪因為風,風不是海,但浪由海生;剃刀山蒼綠,因為樹,樹不是山,但樹由山生。湯瑪斯(Thomas)說,我們的地球是一個大細胞,大氣層是最大的細胞膜。
從生物學講「不同就是大同」不困難,四千年的古樹和海洋中朝生暮死的單細胞小藻,有千萬種不同,但它們都用葉綠素把水和二氧化碳作成澱粉。非洲大象和污泥中的蚯蚓也有千萬種不同,但牠們都用血紅素運輸氧氣,它們的存在完成了「不同」,也完成了「大同」,因此這個世界才萬紫千紅,值得留戀。
在此寫下這些,是想和你們共同品味,希望十年後、二十年後你們想起「生物多樣性」、再讀這篇文章,仍然會:
想DNA
想姬亞
想「不同就是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