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十年、活出自己的阿米斯音樂節(上)——專訪Suming舒米恩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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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十年、活出自己的阿米斯音樂節(上)——專訪Suming舒米恩

2023年12月21日
環境資訊中心 特約記者蕭紫菡 報導

2023年,停辦四年的阿米斯音樂節(Amis Music Festival)在台東縣都蘭部落正式復辦第六屆。這個台灣首創以原住民族文化為主體的音樂節,是從2013年由阿美族創作歌手Suming Rupi(舒米恩.魯碧)創辦,每次約10月至11月左右舉辦,連辦兩年休息一年,自第三屆起邀請來自國內外各族群部落代表參與。

這個音樂節沒有任何大卡司的宣傳,初始完全不接受政府及財團的補助,只靠門票收入、Suming自掏腰包一手撐起……第一屆舉辦時,還曾面臨部落內外的各種質疑。到現在,走入第十個年頭了,每年的人數持續往上增加,甚至吸引來自港、澳及日本的外國客前來。許多參與的人表示:「這是台灣最好玩、也絕對難以複製的音樂節。」


阿米斯音樂節拒財團模式,沒有大卡司,著重文化展現交流,現已邁入第六屆。圖片來源:Suming提供

重新回到部落訓練青年 在傳統中紮根

的確,在台灣,我們很難得看到一個拒財團模式、現場才知道表演節目、且能在傳統工作坊及論壇中深入了解部落文化的音樂節。而這樣不以娛樂觀眾為目標、反過來引導觀眾認識部落的音樂節,能持續吸引人潮走進都蘭的原因何在?

Suming說:「這是一個長年集合部落眾人之力的結果,其中很大的信任基礎,從2006年我開始在都蘭進行『巴卡路耐』(Pakarongay,指約12~20歲的青少年)訓練開始談起。」

目前都蘭擁有相當完善的文化組織,而阿美族傳統的「年齡階層制度」也在努力傳承文化,然而,在2006年Suming回到部落進行青少年訓練之前,一切的發展還沒有那麼完整。他說,自己當時也還在摸索,甚至是邊做邊學。但,一路成長的過程,讓他對於族群認同的概念,不斷有更深的觸動,因而在當時決意擔任起這個傳承任務。

從小在台東生長的他,並未感覺自己與別人有什麼「不一樣」。卻在北上求學和當兵的過程中,開始思考:「我到底是誰?」。


台灣首創以原住民族文化為主體的阿米斯音樂節,是從2013年由阿美族創作歌手Suming Rupi(舒米恩.魯碧)創辦。圖片來源:Suming提供

「你開始意識到你是少數,而且是非常、非常少的少數,全校將近3000人,原住民只有六個,我們連1%都不到,然後常被問一些問題,如:『你對這個社會怎麼看?』、『可以唱一首原住民的歌給我們聽嗎?』」他說,每當被這樣問時,心裡有兩個矛盾,一是為什麼別人不用唱?二是,即便他真的想唱,也唱不出來。

母語傳承很早就在部落斷裂,他發現他不太認識自己,甚至不太認識部落。而這樣的矛盾,也促使他在開始做自己的專輯時,決定重新回到部落學習。

在他的青少年時期,傳統文化的訓練早已式微,而某次他因緣際會參與了部落與外來的文化顧問合作舉辦的傳統訓練營,深深在其中受到觸動。因此,2006年起,他主動擔負起訓練青年階層的任務,希望新一代的族人有機會重新認識傳統。

這件事並不容易,一來,當時韓風已開始吹進部落,比起完全不熟悉的母語,年輕人更愛外來文化,加上時代的演進下,許多長輩也懷疑傳統於現代何用?更加速了年輕人的學習動力下降;二來,他不只自己要重新學習語言、歌謠與採集、漁獵等文化,同時也要擔任教導的角色;其中,更有傳統倫理問題,比方說,男生不能學女生的技藝,那麼,他要如何同時教授部落的妹妹們呢?

他說,自己很幸運,也許是因為當時已有些名氣,對部落的孩子來說,他是得過金曲獎的偶像,在各大舞台閃閃發亮。以前在部落,他們只聽紀曉君、王宏恩的歌,或是古早味卡拉伴唱帶裡的族語歌。但是Suming會用阿美族語寫歌,青少年不只覺得新奇,還覺得親切。這樣一個與他們年齡相近、很「酷」的大哥哥,要來教授他們傳統文化,接受度相對較高。


2006年,Suming開始在都蘭進行青少年訓練,為傳統紮根。圖片來源:Suming提供

曾三顧茅廬遭拒 「如果我不學,傳統就斷了。」

教授傳統技藝,又是另一個挑戰。除了自己的音樂事業要做,每次回到都蘭,Suming便一個個長輩去請教,在教青少年之前,他自己要先學會,還要親自下海學習射魚與撒網。「學習的過程中,我自己獲得很多,和部落長輩也重新建立了關係。」

但是女生的技藝就沒那麼簡單了。他記得,為了學阿美族傳統的十字繡,他拜訪了部落的某位女性長輩三次,三次都被拒絕。理由是:男生不能學女生的技藝。

某年的大年初一,他四度拜訪,原本不抱任何期望,只是去陪陪過年家中無人的長輩。沒想到那天她一口答應,並要他立刻去市區買材料。記憶中,什麼都不會的他,一家一家找,大過年的店都沒開,最後終於找到一家,他什麼都買了,衝回都蘭,一格一格地學習他完全不熟悉的刺繡。過程很艱難,但是「如果我不學,傳統就斷了。」

Suming說,「那次之後,我對原住民的圖案、和它的材質能夠產生出的變化,都變得非常敏銳,它也變成日後阿米斯音樂節周邊商品和主視覺重要的美學基礎。」

青少年訓練的基金,來自後來發起的「海邊的孩子」音樂會。Suming不只帶青少年上山下海訓練,也帶著部落孩子學習音樂、樂器、練團,到台灣各地表演,並於2010年開始出國。他很清楚,他不要觀眾帶著「愛心」來看表演,而是創造真正好看的內容,才能真正培養孩子的能力。

而即使他是部落的人,當時要帶孩子出國,仍要面臨孩子家人的信任問題。「過程中,我被交予多大信任,就有多大的壓力,但當你幾年後,看到孩子因出國打開了視野,後來上了大學、申請獎學金爭取出國,現在已在德國工作發展,你就覺得一切值得。」


Suming為重新學習傳統,親自學習十字繡技法,日後也成為阿米斯音樂節的視覺概念元素。圖片來源:Suming提供

拒絕挹助 要部落在自給自足中建立自信

然而,從那時開始,他就拒絕申請政府或財團的補助。長久以來,他看到許多政府補助案,不只經費不多、申請程序困難重重,自己還得先墊一大筆款項;有的還會要求族人去上英文或數學課。

「一方面,我的確不信任外來者的挹助,許多背後都還是有其目的性。我想讓部落能設法自給自足,真正做自己的主人,建立真正的自信。」

2011年,沈寂許久的東海岸大型開發案——「台東都蘭灣黃金海休閒渡假村開發計畫」突然啟動,都蘭當地發起「為Sra(土地)而跳」的抗爭活動。那年,Suming興起了在自己的家鄉辦演唱會的念頭。他想,平常歌迷都只能透過音樂,認識他的母語及都蘭,聆聽他對土地的訴求及堅持,何不邀請大家直接走進部落,雙腳踏在這裡,親身理解呢?

然而,當他向部落提出這個想法時,卻遭到大力反對,理由有二:一是部落認為要辦在都蘭,就該讓族人都能上台;二是當時正處於各種開發案風暴的都蘭,對於外來者及「音樂節」並不信任。

「我對面的鄰居,一聽要辦音樂節,立刻跑來跟我說:『Suming,我們不要音樂節,那些人都會吸毒。』」媒體對音樂節的負面報導,讓玩音樂的人都得揹負原罪,還有部落的人去跟Suming的爸爸說:「管好你的兒子,注意他到底在幹嘛?」就連教友都曾施加壓力給爸爸,讓Suming相當困擾。

以小旅行打破部落質疑 創造友善互動模式

一方面,他也能理解,當時的都蘭,的確發展到一個令人不太放心的階段。那幾年,都蘭開始有許多藝術家到此落角,留下了很多美好的藝術品,卻因此吸引了許多人來此「解放」。

常有人說,這裡是「三失」之地——失戀、失意、失業,隨著都蘭越來越紅,這裡的房價及租金也水漲船高,越來越多商人進駐,好的或壞的觀光客都進來,有的不懂尊重部落文化禮儀,有的在民宿留下大批垃圾、或酒後失序……這些都令族人心生排拒,怕音樂節一辧,更不知道誰會走進部落、在「自我解放」後留下什麼?

面對這樣的情況,Suming創始了「部落小旅行」。以兩天一夜的活動開始,每個月定期舉辦,來的大部份是他的粉絲,多半對原民文化抱持尊重及友善的態度。

先從他家門口辦起小型演唱會,讓遊客走進家裡吃飯、跟著部落媽媽做手工、唱歌跳舞,早上一起看日出,聽阿美族的文化解說分享……而整個活動的設計精神,就是「不強制規定,採柔性引導。」Suming笑說,人只會被自己真心喜歡的事引導,都蘭其實沒有什麼好玩的,因為要早起看日出,必得早睡,晚上就很難出現失序行為,而且能跟著部落作息。

這樣持續累積近兩年,小旅行不僅非常成功,也讓部落接受了音樂節這件事。2013年,時機成熟,第一屆「阿米斯音樂節」正式於都蘭國中舉辦。(續看下篇

作者

蕭紫菡

蕭紫菡,政大新聞系畢,現任《環境資訊電子報》、《故事:寫給所有人類的歷史》、《50+plus》、《人物誌》等特約記者,悠遊於文字與劇場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