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ê種田筆記:榖東俱樂部》自序
有時覺得,連自己也說不上來,究竟為了什麼理由,在經過30餘寒暑交替,幾番人世因緣起伏之後,還是選擇回到土地,回到這條阿公曾經走過的田埂路。
2004年春天,我結束在日本研究所的學業,回到睽違2年的故鄉,下田扮起荷鋤戴笠的作穡人,大多數的朋友,包括一輩子學法律的指導教授在內,聽到我打算回鄉下種田,莫不瞪大了眼睛,加上懷疑的表情。或許只有自己才知道,這顆稻米的種子,早在青澀年少的時代,便已埋進了心田。
12歲那年冬天,父親經商失敗,舉家遷回台中鄉間、那個原本只有過年過節才有機會回去的小村落。印象中滿溢著年糕香味、炊煙裊裊的阿公老家,對於生長在黑手家庭的自己而言,是個極大的文化震撼。如今回想起來,當時正值青春期的自己,有如經歷精神上的移植,一如在栽培蔬果時,將小苗由苗床移植到田圃上那般,雖然幼苗必須忍受根鬚撕裂的苦楚,然而當它定植到柔軟黝黑的沃土時,令人難以想像的,無數新生細密的根系,竟由原本斷裂的傷口處萌發衍生,造就出更加茁壯的根系與體質。整整一年的農村生活經驗,該是自己選擇這條道路最原初的起點吧。
場景是1980年代的中台灣傳統農村,從城市倉皇回到鄉下的一家人,為原本即食指浩繁的老家帶來不小的壓力;從沒幹過農活的都市孩子,也必須幫著分擔各種勞務。第一次舉起鋤頭的自己,手中沉甸甸的利刃,很快地在左腳拇指上留下鮮紅的傷口;從未拿過鐮刀的大妹,也在割稻時受傷縫了好幾針。儘管這些不適給孩子們帶來許多精神與肉體上的壓力,可是所有家庭成員共同參與生活勞動的鄉村文化,卻也讓我們的童年生活,增添了難以比擬的快樂。
記得那是個沒有衛生紙的年代,取代草紙的是阿公種植加工的麻草稈,上起廁所,還能聽見只有一牆之隔、與我們共享一座水肥池的豬仔們濃濃鼻音的嘟囔。當時阿公還養著一頭母牛,專門為村人們犁田耕地,年紀不大不小的我,成了理所當然的最佳牧童,無論是艷陽高照的大熱天,還是大雨滂沱的日子,自己總是水田邊阿公的最佳搭檔。當水牛氣喘吁吁地來到田埂邊上時,得把握最佳時刻,把一桶桶冰涼的溪水,澆在牠幾乎快冒煙的脊背上。下雨的日子,阿公總不忘塞塊糯米糕給這個無處避雨的小孫子。
有時難免覺得,或許那種蹲在田邊,和著汗水、雨水跟淚水的滋味,才是自己一路追尋的幸福,也說不定。
在插秧的季節,幫忙推秧車是孩子們的工作;到了收割的時節,如何把一包包稻穀,用獨輪車順利推回米倉,是瘦弱的自己最大的煩惱。甘蔗的成長期,得幫著剝蔗葉;白菜頭採收之後,得幫著踩醃蘿蔔;菜苗剛發芽的那些日子,肯定有拔不完的草,加上趕不完的蚊子。那時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期盼天公伯快點下雨,好收工回家休息。雖然田裡有幹不完的活,但也有孩子們享不盡的樂趣,身邊處處可見的蟲鳥魚獸,是鄉下孩子的最佳玩伴。直到現在,還忘不了荔枝園下挖到的那隻扁鍬形蟲,更懷念那隻從眼前遁入土泥的小烏龜。如果再說到那些阿公特意種在老厝前後的各類果樹,像是6月天的荔枝,7月天的龍眼、蓮霧、楊桃……還有那似乎怎麼也採不完、吃不厭的土芭樂,口水簡直就要流下來。
說到這裡,連自己都有些難以相信,這些彷彿說不盡的童年往事,居然只是短短一年的回憶。國中二年級,隨著家人來到繁華的台北都會,展開另一段幾乎沒有任何彩色的年少時光,上課、補習成了生活的全部,雖然後來順利考上一流的高中跟國立大學,自己的心卻似乎永遠徘徊在窗外,期待著另一次振翅高飛的機會。
幾年前,第一次帶著稚幼的孩子,回到內人的家鄉宜蘭,靠著日文翻譯微薄的工資,終於再度有了親近土地的機會。當時內心最大的動機,就是希望能給孩子自己曾經有過、有錢也買不到的快樂童年。當岳父允諾借給我們那幾分地的水田時,心底升起的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就像昔日嬉鬧相處的青梅竹馬,如今卻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那種重逢時的靦腆或許差可形容吧!
2001年,是生命中第二個有一方水田相伴的日子。因著從事無農藥栽培多年的好友何兄的支持,冒著被村人親友訕笑的壓力,決定嘗試完全不使用農藥與化學肥料的自然栽培法,雖說這不過一分多地的水田,盈虧無關生計,但卻是對自己與土地互動的一大考驗。人是否能在不傷害土地的情況下,取得生養所需的食糧?
在眾家親朋「無農藥絕對種不起來啦」的「保證」下,我們這艘孤零零的小船,就這麼在村人的注目中啟航。由於選取的稻種不同,我們播田插秧的時間比別人晚,加上田裡福壽螺的肆虐及水位過高,發育不良的稻秧,看來就像個面黃肌瘦、滿頭癩瘡的小可憐。好不容易把秧苗補完,又碰上生長勢減弱的問題,內心的沮喪可想而知。就在接近半放棄的情況下,自己卻發現才幾天沒注意,一叢叢的稻株已開始抽花結穗,雖然個小肥力不均,繁衍子孫的生命力卻讓人動容。或許是少了毒害生命的農藥,田裡早就多了許多不請自來的嬌客,彩鷸、鷺鷥、青蛙、水蛇乃至於甲魚、黃鱔都出現在小小的一方水田裡,那種創造生命、有生命陪伴的滿足感,恐怕也只有嚐過這種滋味的人才能體會。
2004年,在眾好友的護持下,自己再度回到這塊澆灌過汗水的土地上,真正嘗試當農夫的滋味。若非何兄天馬行空的發想,加上諸多好友的響應,自己實在不敢相信,這種早在一年前便得出資入穀,天災時還得共同分攤損失的委託制度,居然能夠在短短幾年內吸引這麼多人的注意與參與。當在燦爛的7月陽光下,刈下第一把黃澄澄的稻穗時,那是一種再踏實也不過的感覺。在穀東出資、參與部分勞動,田間管理員負責農務綜合管理,這穩定而互信的產銷制度下,唯一需要費心的,便是如何在老天的應允下,陪伴守護這幾甲地的稻田,能有個豐收的好年冬。如今雙腳踩在泥巴地裡,還經常會想起過世多年的阿公,還有他那句穩住全家慌亂心情的話:「咱家食飯無差加幾雙碗箸。」是他這句話安定了一個瀕臨破碎的家庭,也給了一個孩子千金難買的快樂童年。
直到今天自己踩在這條泥巴田埂上,才知道,是腳下的這片土地,給了他這般俯仰無畏的勇氣,同時,也給了自己生命的方向!
34歲返鄉歸農,並創立榖東俱樂部,「相招來作田,讓都市人也能吃到自己種的米」,就某種意義來說,這樣的夢想已然實現。一群同願發心的朋友,一起出資租下田地,僱用一位田間管理員,種出同享一畝田的福分。
曾經以為,農夫的工作就是種稻,現在才慢慢體會,農夫在田間阡陌中種下的,是自己的心。打從下田種稻第一天起,心中便有個小小願望,希望能在這五甲田地上,種出越來越多真摯的笑容!因為我始終相信,唯有更多人用心陪伴的土地,才能生產出真正滋養人們身心的食糧。
如果您想感受春天的生命力,三3月的插秧祭最是熱鬧;如果您喜歡手釀醬油的清香,別忘了8月回來坐坐;如果您想讓孩子們體會摸河蜆的滋味,10月正是肥美的時節;如果您只是想回味那古式壟榖機隆隆的聲響,每個月底都是我們碾米的時間,即使只是坐在穀倉裡,跟老阿伯話家常,也會發現,人心的距離其實沒有那麼遠!這跟大地季節相映的生命節奏,才是我心中最真切的想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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