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於春天中海拔的一切,似乎都浸泡在水霧裡,或者, 緩緩吐納著煙嵐。
在氤氳的司馬限林道上行走著,森林是潮溼的,拂面空氣是濕潤的,遍地落葉承接了連日春雨的澆灌,地被與苔蘚吸了飽足的水氣。踏過積水泥窪,鞋底嘰喳作響,走著走著不覺漸漸浸濕了,容易被週遭環境牽動的情緒,也同樣顯得潮濕…。
雲霧裊裊,像是溫柔的手,輕輕梳攏著林梢,也撫觸著此間生命的所有細微、以及短暫造訪的每一過客。
枝椏間懸垂的面面蛛網,在晦暗林蔭下得以隱形;一陣縹緲山氣過後,卻以全然晶瑩剔透的面貌重新現身。在水氣豐厚的森林裡,不見網住飛蟲,卻網羅了一陣看似沒有重量的迷濛。
林道兩側盛開著淡粉紅色的馬鞭蘭靜靜垂頭,也迎風攔截著雨露。
時而行走在林道的泥濘處,閃躲著一灘灘積水,時而發現水窪中驚起的碩大蝌蚪,時而感覺以鳴聲求愛的莫氏樹蛙就在一兩公尺的近距離,卻遍尋不著牠們的蹤影。一陣蛙鳴聲響起,另一隻、兩隻、或三四隻,就應和似地跟著領唱者一同咯咯鳴叫起來,他們以此繁複語音不斷呼朋引伴、對談。
春天的中海拔森林不只是潮濕,而且蘊含著生命的張力。
獼猴桃長滿細毛的嫩莖在林間迅速盤繞竄升、西施花伸懶腰似地抽長著粉紅色新芽、枝椏間成團的桑寄生結滿金黃色漿果、林道上盛開的阿里山五味子,橘色花朵微泛著甜香,在轍痕裡散開,阿里山榆的錢形果實翩翩飄落,連咕嚕都對它的薄與輕,衷心讚嘆。
我們抬頭尋找著這些花、果的來處…,徒步,才不致讓山徑的細節匆匆閃逝。
在嵐霧的捉弄下,每一處迴彎似乎都是長路的盡頭;穿過了一團神秘與朦朧,瞬間似乎又成了另一番風景的起始。
四月裡,山中最美的新綠,大概非阿里山榆的葉子莫屬了,赤楊與楓香也不惶多讓。
搽了紫色線條的堇菜,常在眼角餘光掃過的瞬間,讓人有「山徑上停了幾隻小灰蝶」的錯覺。
咕嚕和瑀魚都喜愛收集山枇杷的葉子,為了喀茲作響的厚紙質感、也為了絢麗的橙紅色澤。
阿德在落葉間撿到一枚孢子散盡的尖頂地星,咕嚕使勁對它吹著氣,希望枯槁的擔子果重新膨脹回春。
一顆完全被殼斗包覆的櫟子躺在落葉枯枝間,等待「被發現」。也許就是從前幫我們上課的講師介紹的「苦扁桃葉石櫟」吧。
有時一陣山雨欲來,細碎水珠飛撲著、綴滿咕嚕的一頭黑髮,也凝結在瑀魚熟睡閉合的長睫毛。放鬆的小手猶輕握著方才地上撿拾的一截樹枝。有時一陣嵐霧飄過,天空似乎又綻開了笑顏。
山徑上密佈著蠕行的小馬陸,此時似乎是遇上了牠們的大發生。
一隻過山刀優雅地從腳邊溜過,頭部的鮮黃色斑塊,是陰暗中難以漠視的華麗。咕嚕和我駐足凝視,目送著牠的離去。遇到蛇該是意料中事,只不知方才的哪一個聲音,會成為牠的盤中飧呢?
天色漸暗了,細雨和迷霧在暮色中更顯濕涼厚重。
下到林道上的歇腳處,依舊是水煙瀰漫。草叢中不斷傳來沙沙蟲鳴,如潮水般湧上,四面八方包圍著我們。豎耳傾聽,莫氏樹蛙的叫聲穿透了飽含水霧的空氣,迴盪,帶著潮濕的氣味。
在這水溶溶的春天夜晚,貯進記憶的風景畫幅,恐怕都能擰得出一灘水漬。
附近的樹梢上,兩隻領角鴞的叫聲相互呼應著。幾分鐘後,另外一隻聲音低沉的貓頭鷹也不甘寂寞,以一句兩聲:「呼呼-呼呼-」加入協奏。
是夜,始終沒有火金姑來為我們掌燈。
熄燈之後的闃暗,讓聽覺更加敏銳警醒,完全凌駕了其他感官。
墜入第一個夢境之前的聽覺記憶,依舊如潮水般熱鬧而豐富,領角鴞有節奏的呼聲隱隱浮跳著,幾陣粗啞陰沉的叫聲,讓我半夢半醒間不寒而慄,聯想起褐林鴞與灰林鴞。
半夜好像下了幾陣雨,雨點的灑落與潮水般的蟲鳴同樣具有助眠的效果。
清晨憑著直覺醒來,只覺帳外微光,卻懶得睜開眼睛。躺著靜聽黑夜過渡到白晝的第一聲鳥鳴,已是每當置身一個新地方的「晨間儀式」。今天似乎是冠羽畫眉拔得頭籌。帳外又聽到粗啞的貓頭鷹叫聲和低沉回應。
林道上看得見雪山綿延西稜的方向,山頭被淡墨色的雲層遮覆,顯得翠黛沉沉。於是,壯闊的山景暫且駐留在回憶及想像的層次。
往深山續行。
幾度在林道上遇見白尾鴝停下來開闔著尾羽,彷彿等我們把牠觀看分明。林間不時傳來頭烏線的疑問句。有幾次,和咕嚕一起停步用望遠鏡追蹤鳥蹤,才意識到可以漸漸訓練咕嚕自己使用望遠鏡了。我陸續聽見了銀鈴似的清脆、嘈雜的警戒、吹奏似的哨音、婉轉的勸阻、以及劃破潮濕空氣的嘹喨……,腦海中迅速地浮現了對應的名字,只是,點鳥名對孩子是沒有太大意義的,該如何與孩子建立第一手經驗,並產生連結呢?
一位精通鳥語的朋友曾說,三四月間,正值中海拔山鳥的求偶季節,叫聲格外豐富,甚可媲美花腔女高音。
我渴望能從場場華麗的合奏中聽出個分明,只是,終究難以理解箇中玄妙,於是,讓這曲曲未解的繽紛,繼續帶著些許想像成份、撲朔迷離。
向來對音韻敏感的瑀魚,是否也在睡夢中陶醉在此自然山籟,並且翩翩起舞?
林道上的台灣百合,似乎總在咕嚕感覺疲倦的時候適時出現。俯身下去,泛著淡綠色的潔白花心,散逸著清清雅雅的芬芳,讓疲倦的軀體重新得到了力量。
下山的路,穿越著山林間白紗似的層疊縹緲。漸暗的朦朧,彷彿要將霧雨中所見一切靜靜吞嚥、收攏閉合,收納在潮濕而寧謐的世界。
我默默地思索,該如何在心頭的畫冊,揮灑這幅屬於春天的水彩?也許,將畫筆蘸飽了水,並且將整張畫紙打濕……?
回頭望一眼車上睡著的咕嚕和瑀魚,從霧裡來、在霧裡離去,孩子們這段山行的記憶,烙印著美好的中海拔春天,未來,也將隨時因著潮濕的水霧,重新開啟…。
97-4-12
後記:
走進雪見的四月天
是一紙潮濕的絮語
是充滿霧嵐 朦朧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