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鎖霧林──雨中攀樹記 | 環境資訊中心
自然書寫

雨鎖霧林──雨中攀樹記

2010年08月15日
作者、攝影:孟婉瑜

正如上山前得知的氣象預測,早上風勢轉強,雲朵跑得飛快。

中午前,天色開始起了變化。雲腳長了毛,灰撲撲、沉甸甸的,不知何時會承受不住重量,匯聚為大雨奔落。

午餐後,我揹著相機走上雲霧步道,巡禮著4月中旬那些開花結果的植物。走沒幾步,就感覺雲霧中夾雜著一些雨點,灑落在自己的鼻尖。不遠處隱隱雷響,真希望是自己聽錯了。木棧階梯上方傳來幾個人高聲的談笑,於是我又鼓足勇氣,鑽入那片潮溼的迷濛中。

觀望天色,雨應該不致那麼快停,下午的戶外課很可能就此取消,於是壯起膽子繼續上行。然而,當獨自一人走向空曠、幾無遮蔽的步道時,又顧忌起不久之前的雷聲,為自己的執著傻氣感到一絲懊惱。

我只不過很想探視在這4個星期當中,初生的果實是如何成長的,祈求老天能給我多一刻鐘的好臉色。然而,結了果實的馬醉木與二葉松的枝條,始終搖擺不定地在風中跳著舞,彷彿欣然回應山雨欲來時的風起雲湧。

最後,我明快抉擇脫離步道導引、截彎取直,穿越沒膝的濃密灌叢,尋找那幾株3月開著一樹雪白、四月枝條綴滿果實的笑靨花。5月中此時一樹綠意,幾乎快要認不得它們,竟連果實都已散落盡淨,只餘少許枯褐乾果攔截在枝椏間的蛛網上頭。

不久電話鈴聲響起,通知下午的戶外課將照常出發,我為自己的誤時感到虧欠,急忙循階梯下行返回管理站前。

四月中旬盛開的志佳陽杜鵑 現在結著果實跳著舞的馬醉木果實
二葉松的幼果 (四月中旬還開著粉紅色的花) 三月盛開 四月結果的笑靨花現在果實落盡
果實落盡的笑靨花枝條
別懷疑 也是笑靨花 蛛網上殘餘著枯褐乾果
二葉松 花或幼果
紅榨槭初生的翅果

觀霧山莊前下車徒步而行,跟隨振彰老師的植物解說,一行人魚貫走向大鹿林道西線。又有擅長植物辨認的周爸爸隨時提示補充,學習的興致未曾因雨稍減。

直到歇緩的雨勢旋又凌厲了起來。折返,步入陰暗的蜜月小徑,踩踏著盤曲糾結的樹根上行。原始森林晦暗間蕩漾著迷離的氤氳。一叢水晶蘭群落雨中破土而出,蓄勢待發,等著挺起冰晶玉潔的花朵。

樹木看似安靜無語地淋著雨。

雨水不僅像陽光般能賦予暗沉的樹葉生命的光澤,也啟動或加速了某些看不見或尚未覺察的生命形式、菌絲與根系的鍵連及物質的循環。

透過樹冠篩濾後滴落的雨水,滲入遍地落葉層、石塊,及土壤間的孔隙,托付給樹木的根部迅速輸送貯藏,也浸染著林間潮濕的空氣益發飽和,令迷霧無法騰升、也無由散逸了。綿密的雨,化身為細長的絲線,桎梏似的將霧囚困住了,封鎖在這片林子裡。

眼前一片若有似無的朦朧,明知置身在一片霧裡,也在雲裡,卻無法伸手盈握。為了在林中待上更長的時間,一行人陸續套上雨衣。鏡片也開始凝結著霧白,可見度僅約咫尺。感覺自己似乎也被困在雨幕下寧靜的小世界裡。

兩位攀樹講師已架好繩索,在大樹下等候著我們。

國銘老師一一說明了攀樹的裝備與用途-主繩、引繩、沙袋、大彈弓、小彈弓、上升器、下降器;榮光教練示範上攀與下降。

單繩上樹的方式,與其說是「攀樹」,更貼切地說,其實是在「攀繩」。我們靠著上升器,反覆屈身,站直,像一隻緣繩爬行的尺蠖。向著樹頂透空灑下的光亮,向著遮覆林蔭的綠意,攀升、再攀升、奮力攀升...。

仰著頭,我感覺著自己在雨中的幽暗林下,對於樹頂天光格外地渴盼,像一株趨光默禱、緩緩拔高的植物。

無處避雨,夥伴們各自收妥相機與背包,尋找突出的樹根或石頭席地坐下。

輪到攀樹的夥伴穿妥吊帶,仔細聆聽講師說明操作細節,將自身重量、信任與希望都交託給繩索,離開地面...,攀升,再攀升...。時有談笑、鼓舞...。

霧林間,樹幹通體裹覆著一層濃密的攀附植物,形成一片具體而微的叢林。

附生植物各憑本事上了樹,佔據一個得以攔截林冠灑落的陽光、雨水及空氣中懸浮水滴的位置,開始生命的滋長、競爭、蔓延及領地擴張。也吸引了更多小生物前來,藏身、覓食、尋找巢材、飼育子代...。

我想起大型阿生在《鏡頭下的森之言葉》書中寫道:「許多生命在一生之中活動的空間是相當窄隘,超乎我們想像的...。然而,靈魂需要的,不過就是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嗎?」

每一株大樹就像宇宙星系中的「太陽」,吸引了大大小小的星體與微粒前來,繞著它運行,成為一個相互牽引、運轉複雜的星系。

鵠候的夥伴,在時間的流逝、雨水匯聚、以及光影的偏移中,凝止成一株株沐著雨的林木、緩緩伸展的蕨葉、等待萌芽機會的休眠種子、沾著雨珠的菇蕈、水晶蘭...,又或者是一尊尊淋濕入定的雕像呢?我想。

只餘捉摸不定的霧,依舊迷濛著神秘,聚攏又散、散了又聚...。

對於攀樹的認識,始於多年前閱讀女科學家-瑪格麗特.羅曼(Margret D. Lowman)的著作 《Life in the Treetops》(中文譯為:《爬樹的女人》)

羅曼夫人是一位研究雨林生態的田野生物學家,碩士畢業後離開熟悉的溫帶國度,跨入澳洲熱帶雨林的樹冠層世界,展開冒險,進行她的博士研究。學成後並持續教育與研究工作,成為傑出的樹頂生態學專家。

從閱讀中知道,生活在熱帶林樹冠的物種,遠超過地面上觀察的種類。國外已經有許多先進的攀樹方法,幫助研究人員上達樹冠層,了解樹頂的生態。在樹冠頂端是一個與地面迥異的世界,不僅是景觀、活動的昆蟲、蝴蝶、鳥類、哺乳動物...,都與地面所見不同。就連樹葉的形狀、厚薄、質地...,都因為樹冠頂上充足強烈的日照,與接近地面的葉片存在著許多型態差異。

當時閱讀著羅曼夫人生動的描述,讓我對於上達樹頂世界升起許多嚮往與憧憬,相信未來某一天,上樹讓我們的視野不再侷限於地面的、或使用望遠鏡的觀察,而能更進一步解析動植物世界的錯綜複雜與奧秘。

她的生命歷程,不斷突破來自自然環境,身體、生理的限制,社會文化的性別歧視,家庭...等等多方的困境,始終堅持著研究的夢想,也努力追求各方面的平衡。對當時的我而言(大約9年前)是極大的啟發。於是將她的這段話抄錄下來,貼在辦公桌前面勉勵自己。不管搬了多少次座位,至今筆跡逐漸漫漶模糊,仍捨不得取下。

「埋怨和驚嘆所花的力氣一樣,產生的結果卻大不相同。學習驚嘆而不要埋怨,是我得到的最珍貴教訓。」

向晚時分,深山的林蔭底下尤顯晦暗。雨中協助收繩、整裝,循著泥濘不堪的步道下行,一行人因為攀樹願望得到滿足,彷彿也某種程度地解除了雨的封印與枷鎖。

只餘雨鎖的林間,輕漾的薄霧,仍被囚禁在那片霧林裡,等待雨停後的陽光來解禁了。

隔天早晨雨停了 陽光來解放困在林間的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