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從〈在放生的旅途中〉一文反思知識份子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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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從〈在放生的旅途中〉一文反思知識份子

2011年10月05日
作者:吳明益(作家)

幾日霪雨,覺得整座學校都浮了起來,眼看就要漂走了。黃昏雨停,雨雲出現兩個層次,一個停在大約兩百公尺左右的山腰,另一層則是約在三千公尺的高度。如此一來,山就在虛無縹緲間了。

黃昏雨停,雨雲出現兩個層次(吳明益攝)

信步走到餐廳胡亂吃個炒飯,心裡一直思考著日前陳文茜所寫的〈在放生的旅途中〉。文章中寫到她與丁乃竺、姚仁喜等人跟隨宗教團體,到某處「可以放生」的水庫放了一萬四千斤的魚,於是身心總算獲得安頓的事。

這篇文章我以為值得注意的一點倒不是「放生」這件事的對錯,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部分宗教架構起來的價值體系,本就是以人為中心的。因此它也很容易架構起人「放過」其他生物,就是某種德業這樣的思維。而這樣的思維一旦信仰了,是極難撼動的。另一方面,「放生」其實是擾亂生態、甚且可能是「放死」的論述,也已多有科學闡釋,在另一批人的思維中建立起來了。

關鍵在於,兩者為什麼無法對話,或科學家的論述為什麼無法說服宗教信仰者呢?

我認為值得注意的是某個點的態度。陳文茜並不知道自己放的是哪一種魚,似乎也不想弄清楚的樣子。這篇文章最多的字數在寫自己,寫魚的時候僅有一行,那就是「有的長如手臂、有的短如常見之魚」。不想弄清楚自己所「放生」的是哪種魚的人們,當然可能會誤把放下水庫後跳躍的魚群視為「歡樂」,而不會想到牠們也可能是水質適應不良,或是溫度落差太大時,承受到了巨大的「痛苦」。對陳文茜而言,寫文章時提到姚仁喜、丁乃竺,似乎遠比提到她所「放生」的這一萬四千斤魚是哪些魚種重要得多。

如果我的這點推理沒錯,一個不在意所見生物是「哪一種」的人,卻拍攝了一部據稱要推動臺灣環境革命的《正負二度C》,也難怪裡頭內容空洞,充滿口號式的訊息了。這是因為陳文茜的價值體系不真的是建立在她宣稱的「理性」之上,而是比非理性更可怕的「偽理性」之上。

反國光石化期間,多次有學者提及是否要邀請陳文茜「站在同一邊」,但在此方猶豫之間,奇妙的是,一向蒐集資訊快速的節目製作小組,卻也遲遲沒有針對這個近十年來最重大的環境議題表示看法。過去我在看陳文茜主持的節目時,一面在「文茜財經週報」盛讚破壞生態的資本家,隨即又在「文茜世界週報」對地球暖化感到憂心,這樣的矛盾訊息,使得我個人將她定位為「麥克風式的媒體人」,是傳遞訊息的載具。就這點來看,她的聰明是在於掌握議題的敏銳度,卻不是在思考議題的深度上。我當然也不會因為這樣的一篇「放生」的文章就認為陳文茜是愚騃的,否定她的成就,只是這真的是一個很值得自我警惕的材料。

我們走在大學校園裡頭了,以為自己是大學教授,知識份子,但顯而易見「醫生、工程師、財經專家、文學專家」都只是專業人員,而非「知識份子」。知識份子不該只是捧著自己專精的學門而已,他還得有追根究柢,遇事不懼權勢的反骨精神。

比方說,一個知識份子因信仰宗教而參與「放生」了,他得在「放生」之前,問一下現場有沒有魚類專家,「我們放的哪一種魚啊?能不能放在水庫裡呢?今天的水溫適不適合?」魚類專家在回答這樣的問題後,也不能自詡是魚類專家而已,他還得是一個知識份子,於是他轉過頭去再問水庫生態學家:「這種魚雖然能活在水庫裡,但一下子放了一萬四千斤會不會造成生態負荷過重,造成水質的優養化?」水庫生態學家回答了這個問題,發現到自己還是個知識份子,於是轉過頭去問倫理學家:「我們究竟搞這個『放生』,意義在哪裡啊?」

於是倫理學家,拿著水庫生態學家和魚類專家提供的資料,和宗教家辯論了起來,以一個「知識份子」的角色辯論了起來,再決定自己放是不放。至少得做到這樣,那麼這般的「知識份子」,才讓我們多少能放點心不是嗎?

因此,陳文茜小姐的這篇文章並不讓我憤怒,它只是讓我了解到口號的空虛(有人認為她是臺灣最聰明的女人),以及她在這件事上(我僅說在這件事情上),並不算是個知識份子。

陳文茜認為自己放生了,終於得以睡著覺。她卻不知道,這一萬四千斤的魚,讓另外一些人睡不著覺,甚至可能一個小小的生態系因此崩毀。陳文茜認為她原本自己仍像「凡人渾身充滿了悲愴」,而在放生結束後,「落寞與心痛」終於結束了。我並不曉得陳文茜小姐的悲愴何來?也理解凡人必有難以承受的悲愴經驗。但透過購買一批魚,瞎放走牠們到水庫裡來「處理」這樣的悲愴,總讓我這樣的凡人感到悲愴不已。人生的悲愴可以這樣處理嗎?這不只是對被「放死」的生物不尊重,恐怕也是對自己的不尊重。

這樣的思考,也讓我的心情在雨後如同一座浮島,漂盪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