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羽化成蝶,幻化為雪豹 | 環境資訊中心

龍羽化成蝶,幻化為雪豹

2012年12月02日
作者:楊家旺

2002年08月19日,我參加為期三天的蕨類研習,每一天,我都愈發肯定自己對蕨類缺乏慧根。於是,當我來到知本森林遊樂區時,講師賣力解說蕨類,學員努力筆記蕨類,而我不是正在觀察蜘蛛,便是正在尋找昆蟲。當天,我生平第一次看見小雙尾蛺蝶(姬雙尾蝶)Polyura narcaea的幼蟲,一隻頭上長著四根犄角,被我私稱為「小龍」的毛毛蟲。(上圖1)

2011年10月22日,我在得夫廊道發現了一枚小龍毛毛蟲的頭殼。祂的頭殼很硬,所以在幼蟲時期的每一次蛻皮後,總會留下最具特色的龍頭面具。照片裏這枚小龍頭殼,我當時拾起放在手上,仔細觸摸祂硬硬的質感,印象深刻,隨後又將祂置於葉片上,拍了照片。拍完照後,我繼續盯著祂看,看到恍神,產生了一種迷離的視界。忽然,彷彿有一隻頑皮的毛毛蟲走過來,啣起這枚小龍頭殼,說是面具,便戴上,舞龍了起來。(上圖2)

2008年05月31日,廣福國小的清晨,一株植物下一枚蝶蛹羽化出一隻小雙尾蛺蝶。我看到祂時,祂早已從蛹裏掙出,掛在蛹上,翅膀還皺皺的,等待體液注入翅脈後,將每一片蝶翼撐開攤平。幾個小時後,小雙尾蛺蝶揮動有力的新翅,飛離蝶蛹,徒留一枚薄殼輕蛹,形體完整,隨風微晃。(上圖3)

2005年07月28日,后里山區的產業道路上,一隻小雙尾蛺蝶伏在曬得極燙的水泥地上吸食。應該是地面富含礦物質,有祂或祂的伴侶孕育下一代所需的養料,才使得祂如此投入,忘神到幾乎沒注意到我的存在。小龍毛毛蟲化蛹而後羽化出的小雙尾蛺蝶,其間的轉化,最令我不可思議的就是那四根犄角。四根犄角彷彿移轉到了後翅的尾突。兩片後翅,各擁有兩個尾突,合計四個尾突,簡直就是幼蟲時期頭上四根犄角捨不得丟棄的翻版。這讓幼蟲時期的小雙尾蛺蝶,以及羽化後的小雙尾蛺蝶,都擁有極為迷人的外觀形象。(上圖4)

小雙尾蛺蝶在台灣,與祂同屬的另一種稱為雙尾蛺蝶(雙尾蝶)Polyura eudamippus。這麼多年來,我偶遇過小雙尾蛺蝶的幼蟲、蛹與成蝶,卻不曾在野外見過雙尾蛺蝶的任一生活史階段。因此,對我來說,雙尾蛺蝶是一種神秘,不易發現的物種,好比一頭雪豹。《雪豹》(The Snow Leopard)一書,是Peter Matthiessen彼得.馬修森)記述他與動物學家喬治.夏勒一起前往西藏邊境,觀察喜馬拉雅藍羊與尋找雪豹的過程。更精確地說,彼得.馬修森藉由此趟行程,不斷探索自我性靈,並時時禪修,試圖領悟生命的意義。因此,是否見到雪豹對他來說,可能不是極為重要的事,反倒是過程裏的禪悟,更令他著迷。

事實上,整本《雪豹》所記述的行程裏,彼得.馬修森從沒有遇見任何一頭雪豹,只偶爾瞧見雪豹的足印和糞便。不過,即使沒見到雪豹,他仍完成了《雪豹》這本書,還獲得了美國國家圖書獎殊榮。雪豹長什麼樣子?在2012年《雪豹》中文版的封面,一隻雪豹的影像神秘地露出身體的後1/3,即臀、後腿和尾巴,身體的前2/3,彷彿繞向書背,跨到封底。然而,當我轉動書本,看向書背,望至封底,那2/3的雪豹並沒有出現,反而是那1/3豹的黑斑白底,視覺暫留的緣故,竟翻轉旋繞出一隻白底黑斑的雙尾蛺蝶,一隻對我而言仍無緣親眼目睹,如同彼得.馬修森無緣親眼目睹的雪豹一般,突然,在視覺暫留的幫助下,雪豹跳躍,突飛,幻化成一隻雙尾蛺蝶,清晰撲拍著翅翼,疾然飛逝。

彼得.馬修森在《雪豹》裏似有領會,禪悟山的奧秘。他說:「山的奧祕在於山只是存在,跟我一樣,但山單單純純存在,我卻不然。山沒有『意義』,它本身就是意義;山存在著。太陽是圓的。生命響徹我全身,山丘亦然,當我聽見時,彼此就共有一種東西。我了解這一切,不憑腦子卻憑一顆心,我知道想捕捉不可言傳的東西是多麼無意義,也知道日後我重讀這些紀錄,心境改變,將只剩空洞的文字符號而已。」一隻雪豹躍然成蝶的意象,也許只在那個當下令我感動,我無法再次捕捉那個畫面,事實上,我也可能無法讓這個意象再次重複於《雪豹》一書的封面。當然,我更沒有意願嘗試重複。我深深明白那個意象之美是不可捕捉,無法言傳,更可能毫無意義,就只是單單純純的一個令我震撼,令我領略到美的當下,只在當時才能顯具特別的意義。

《雪豹》裏,我最喜歡句子是:「狼向來是令人興奮的動物──牠們走進空山,山活躍起來了。」我想,將狼換成雪豹,或者將狼換成小龍毛毛蟲,甚至將狼換成小雙尾蛺蝶或雙尾蛺蝶都是同樣適合的。失去這些生物,都勢必減少一分的生態豐富度,同時也讓大自然的美與好,削弱了一分。一座山的活躍,正是山裏所有生命共同譜成的交響曲所創造出來的。我們可以想像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被抽掉、置換或錯奏一個音符而依然聲稱是一場完美的演奏嗎?

2008年08月25日,另一種迷人的小龍毛毛蟲,在婆羅洲(Borneo)熱帶雨林現身,一大清早能夠發現祂,對祂拍幾張照片,就令我的那一天,充滿美好的開始。當天下午,我又遇見這種小龍毛毛蟲的成蟲,一隻美麗的雙尾蛺蝶,與台灣的兩種同屬不同種,祂的學名是Polyura hebe。這一屬的小龍毛毛蟲,依然堅持頭頂四根犄角;同理,這一屬的雙尾蛺蝶,亦堅持保有後翅的四個尾突。幼蟲期的迷人,成蝶期的優雅,成了一種絕不含糊隨意的堅持。

2011年07月09日,我在婆羅洲見到另一隻更稚齡的小龍毛毛蟲。祂伏在一片葉子上,葉緣則有細絲垂掛著一枚龍頭面具,顯見祂前一陣子才剛蛻皮。祂是我見過的第三種小龍毛毛蟲,每一種小龍都頭頂同屬該有的特徵:四根犄角。不過,每一種小龍也都獨具不同於同屬其他種小龍毛毛蟲的外觀特質,甚至不同的生活習性。每一隻小龍,以及祂們羽化後的雙尾蛺蝶,都將替祂們所生活的森林,貢獻一份活力,增添一點美麗,以及豐富生物的多樣性。

當森林裏少了一種雙尾蛺蝶,或是少了一隻小龍毛毛蟲,我們也許無法察覺。就如同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少了一個音符,我們或許聽不出來。但我們必須明白,少了一個音符的命運交響曲,必然不會等同於一個音符都沒有少的命運交響曲。有些聽者就是能聽出少了哪一個音符。即使是普通聽者,我也相信,他必然會在少了兩個、或者三個、或者四個……音符之後,終於發現這是一次令人難以忍受的演奏。大自然的物種亦然,也許我們還感受不到少了一個物種後的影響,不過,當少了兩種、三種、四種……,直到某一數量的物種後,其衝擊將變得令大自然難以承受。當物種的數量與種類少到一定的程度時,森林難以再稱為森林,大自然也不再具有自然應有的氣息。最可怕的,是命運交響曲的不完美演出可以重來一遍,但大自然已然消逝的物種,將永遠消逝,不會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