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無其事的寧靜 | 環境資訊中心
公共論壇

若無其事的寧靜

2013年07月20日
作者:王舜薇(綠色公民行動聯盟專員)

《若無其事的寧靜》(原片名:おだやかな日常)劇照災難導致的流離可能會形成新的認同和邊界,特別是核災輻射這種摸不著、看不見、聞不到、不確定性高的的風險,使得那原本就應該遠遠超出自己掌握範圍的人生,在無法度量的恐懼下,更顯得弱小易碎。要能夠真誠地活下去,還需要多一點「跟別人不一樣」與「質疑權威」的勇氣。

最 近在台北電影節看了一部日本片《若無其事的寧靜》(原片名:おだやかな日常),描述兩個東京家庭在311災難後的遭遇。當初的確是被這部片的故事和背景吸 引來的,但與其說是在呈現「核災」這個特殊事件帶來的影響,不如說是一部本質上談「社會是什麼」的電影,只是把場景設定在災難後的日本。跟前陣子的《希望之國》比較不一樣的是,這部片的主角所在地是東京,距離福島250公里遠(核災強制避難範圍是30公里),在這樣曖昧的距離下,他們擔心輻射塵到底會隨著 空氣、風和超市食物飄到多遠。如果用台灣的情況類比,大概就是北部核電廠出事的話,住在南投的人的心境吧!

日常即災區

片中兩個家庭都不是什麼反核英雄,他們是日本近年來社會趨勢的縮影:年輕、少子、從鄉村移住城市、中低收入,與社區鄰里沒太多關係,對外界的認識和資訊來 源,多半依靠網路與大眾媒體。但是兩個家庭中的女性,都在核災發生後,被迫面對原本存在自身處境中最深層的焦慮。其中一個是地震後迅速遭到老公拋棄的年輕 媽媽,離婚理由竟然是「地震一發生,我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妳」,受到災難與婚變雙重打擊的她,只能在經濟不穩定的狀況下獨立扶養小女兒,每天提心吊膽,擔心 超市食物有輻射、擔心戶外輻射超標會傷害孩子,天天去女兒就讀的幼稚園跟老師理論,卻遭到其他家長的排擠、恐嚇,最後甚至無法承受而企圖帶女兒自殺。

另一家則是一對曾經走過流產陰霾的年輕夫妻,或許是過去的經驗讓太太對兒童特別敏感,在閱讀媒體報導和上網查詢輻射資料後,她要求丈夫申請跟公司調職去關 西,甚至買了一整包口罩跑到幼稚園裡面,企圖發送給素昧平生的小孩與家長,被當成神經病轟出去。她在意外救回自殺的那位媽媽之後(對,她們本來就是鄰居, 但核災前誰也不認識誰),跟丈夫約定:「再生個孩子吧!」這是她在這個充滿謊言的國家中,能夠「以自己的方式過活」所使用的抵抗手段。

災難把隱在安穩日常裡的不安給抖落出來,那些不安早以潛伏盤踞許久,只是被壓抑而未顯。看電影的時候一直想到一句老調: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日本 災後出現一個名詞:核電離婚。許多同住的夫妻、情侶因為在調適災後生活方方面面意見不一,例如要不要買東北的農漁產、出門要不要戴口罩、要不要關窗、要不 要讓孩子在戶外玩、要不要搬家避難等等,往往一吵起來就鬧得離婚或分手收場。特別是原本負責操持家務、採買生活用品的人(又多半是女性),對於各種細節較 為敏感,往往被身邊的人譏諷小題大作。

不過,也有許多單身者,因為在災難發生時警覺自己竟然孤獨一人,無依無靠的強烈感覺,讓他們渴望建立穩定的關係,因此災後日本的婚姻介紹所也生意興隆,或者去災區當志工跟共患難的夥伴在一起。這在新井一二三的《311故事》和山田洋次的電影《東京家族》中都有著墨。

更可怕的是社會壓力。片中一幕對於「歧視」的對話很耐人尋味:幼稚園裡,一群母親指責那位擔心輻射、堅持不讓孩子去戶外玩的年輕母親:「現在這種時候,我們 要應該團結在一起努力重建國家,你這樣做根本就是對災民的歧視!」年輕媽媽不甘示弱地說:「你們迴避真實的危險,這才是歧視災民吧!」巨大的災難,竟然還 不足以讓人承認長久依賴的這個國家的無能,這可能才是社會重建的最大危機。

相較於《希望之國》的黑色幽默與諷刺調性,《若無其事的寧靜》顯得更平淡真實,它告訴我們,日常即災區,崩解的力量,可能是潰散,也可能是新生。

來台避難的日本人

311後,許多日本社會觀察者擔心,災難帶來的遷移,將會讓日本家庭更為破碎化,而這個現象已實實在在地發生,甚至在你我周遭。

幾週前,台電與核能學會舉辦「福島事故後日本現況」論壇,邀請日本核能專家演講並入府拜會馬總統。然只要稍微Google一下,就會發現他們都是長期鼓吹核電的人士,核災後的發言與作為,更企圖扭曲核災真相,已在日本引起民怨。

當天綠盟在場外另外發起抗議活動,邀請一對311後移居台灣的日本母女發言。他們一家人原先住在福島縣郡山市,距離出事的核電廠大約50公里,災後立即自主 避難到琦玉縣,每個月領取6萬日圓房租補貼。後來覺得留在日本實在不安心,於是母親帶著一對姊弟來到台灣,姊姊念大學,弟弟念國中,爸爸繼續留在仙台工 作。會選擇來台灣,最主要的因素是距離日本比較近,且經濟上也還可以負擔。事實上,許多自主避難到外地的福島人,災後一年已不堪外地房租壓力(補助也取 消),只好搬回輻射警報尚未解除的災區。

20歲的女兒私下跟我說:「在福島大家都不能講核災了。」我特別問她「不能講」到底是如何「不能講」?是電視媒體不報嗎?那鄰居朋友之間都如何討論?

「日本人不跟意見不同的人討論事情啊!」她說。兩年前福島核災發生時,她還是一個高中生,來台灣後從頭學起中文、唸大學。許多以前的同學,因為她們家搬到台灣而漸漸疏遠,「因為你就變成他們眼中不合群的異類,而日本人是很害怕跟別人不一樣的」。

她細數種種災後看到的事情:超市裡賣的蔬菜,表面標籤是「九州」,背面標的實際產地卻是「福島縣」;來自關西的小黃瓜跟福島的小黃瓜綁成一捆賣,強迫推銷災 區蔬菜;搬來台灣後認識另外一對也來避難的父女,還留在日本的太太不願家人分開,跨海打官司,想要回女兒的監護權。撕裂與不信任,在公領域和私領域不斷發 生。

前陣子聽一位綠盟講師說得好:「核電只是諸多社會問題中的冰山一角,隱藏在下面的,是更大一片冰山。」下面這片難以撼動的冰山,可能是根深蒂固的政治習慣、可能是原子化的人際關係、可能是對國家和資本的過度依賴。

那是任何清楚切割的政治分析都無法明說的,生活本來就是由破碎綿密的片段組成。也許災難教會人們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停止妄想再也不會有災難,若無其事的寧靜背後其實暗潮洶湧,或許誠實地與災難共存,跟身邊親密的人一起面對,才是真正的幸福。

※ 本文轉載自立報